(进三)

    ——魏无羡心道:“丢脸?要是你们温家里有一个人能给你们捡回点脸面,也就他了。”
    ——那人语气中的不屑之意太过理所当然,听得魏无羡不怎么痛快。他扬声道:“谁说他没拿过弓?他拿过的,而且射得很好!”
    蓝景仪嘀咕道:“还真是魏前辈。”
    金凌奇怪地看他一眼,没太明白他又是从哪一句上悟到了这点。
    因“魏无羡”那句话,“温宁”顿时成了视线焦点,拿着弓也不敢动,又得了他一句鼓励,才鼓起勇气拉开了弓。可惜初次在人前射箭,太过紧张,连箭靶都没有射中。
    蓝景仪“哎”地叫了一声,拍腿道:“可惜了!”
    蓝思追也道:“是可惜了。”
    不仅是为了温宁那一只没有中靶的箭,还是因为,他想到如今的温宁,怕是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搭弓射箭了。
    连着听到两声“可惜”,看得专心的金凌才如梦初醒,将不自觉露出的惋惜神情收起。
    一路看到这里,聂明玦对温宁已生出不低的好感,不禁道:“例无虚发,可见箭法过人,何惧现于人前?该多在人前试试。”
    口气虽称不上多么温和,却明显是在鼓励。
    对此,温宁显然大出意料之外,整个人都抖了几抖,回过神来,忙结结巴巴道:“是……是,多谢……聂宗主、提点。”
    温情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对聂明玦颔首道:“多谢聂宗主,我弟弟胆子小,见笑了。”
    聂明玦看起来也对温宁的反应很是不满意,几乎下意识想再训几句“男子汉大丈夫畏畏缩缩成何体统”云云。
    好在他立即就想起这少年其实是温情的弟弟,不是他手下的修士,遂僵硬着一张脸对温情回以颔首。
    ——温琼林的脸红到了耳根,不消旁人挥退,自觉落荒而逃。魏无羡追了上去……听他在背后叫自己,温琼林这才停了下来,垂首转身,从头惭愧到脚的样子,嗫嚅道:“……对不起。”
    ——温琼林内疚地道:“你……你推荐我,我却让你丢脸了……”
    蓝景仪奇道:“这也要道歉的吗?鬼将、不,温先生这也……呃,太好愧疚了吧?”
    原本叫习惯了,倒还没觉得什么,但是这一下,他是真觉得那声“鬼将军”叫不出口了。
    蓝思追无奈地摇摇头,道:“有言道,君子责己以周。温先生大约,就是这样的性子吧。”
    蓝景仪“唔”了一声,向后读了几段,又道:“魏前辈想的这么多啊……他人真好。”
    金凌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少感叹几句吧,专心读书。”
    ——这个温琼林……若是不好好开导他,说不定这少年从此以后就越发封闭自我,再也不敢在人前表现了。魏无羡对他鼓励了几句,再简单说了一些需要提醒的要点,纠正了他刚才在小花园里射箭时的一些细微毛病,温琼林听得目不转睛,不住点头。江澄道:“你哪来这么多废话,马上开赛,还不快滚去入场!”
    聂怀桑暗道:也就是魏兄,才待一个陌生人、都替他想的这么周全,难怪温琼林那种情况下还想着要去帮他,什么危险都不顾了……哎,其实也不然,温琼林也一样,一心记他的好。换了别的什么人,恐怕就根本不会把这几句鼓励当回事儿。
    想到这里,他不由感叹出声:“魏兄曾种善因,亦偿得善果,实在是……何其幸也。”
    魏无羡由衷道:“是啊……何其有幸。”
    温宁脸红了。
    ——魏无羡一本正经地对温琼林道:“我现在就要去比赛了。你待会儿可以看看场上我怎么射的……”
    金凌看得笑了,道:“这个、魏无羡!”
    笑完看到后文、回到血淋淋的“现实”,方才轻松几分的心倏尔又沉重起来。
    三人由水路转陆路,第二日至夷陵,温宁召了数十名门生,护送着他们到了当地的监察寮。
    蓝景仪突发奇想:“你们说,这些鬼、温先生手下的门生,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了吗?”
    蓝思追道:“这……不好说。”
    他细细地想了想,分析道:“先前温先生移出江老宗主和夫人的遗体,也是假手于他人,那么或许多少是有些知情的吧。只是,旁人与魏前辈没有交情,怕不愿冒这样的险。因此,多半非是全知。”
    见众人都因为这些话看过来,温宁低声道:“魏公子与……江宗主的身份,我确实……没有对旁人说。不过,好像……是有人猜到了。”
    魏无羡苦笑:“我们当时那样狼狈、我更是连衣裳都没换一身,凡是见到了的,怕是没几个猜不到的。”
    温情道:“听见了?下次做事,周全点。顾头不顾尾的。”
    若没有她给善后,将随他去的人都敲打提点一顿,当日是怎么回事,转头就能原原本本地全漏给温晁。
    温宁期期艾艾地应是。
    魏无羡彼时草木皆兵,即便被温宁所救,也无法放松警惕。尤其他自旁人言谈中发觉此地又是一所监察寮,到了房中无人处,立刻又掐住温宁开始质问。
    后者费了一番唇舌,颇为不易地将他安抚下来,刚说不能被人发现,温情推门而入。
    如此跌宕起伏,蓝景仪也被吓出一身冷汗,道:“这、这个姑娘,是什么人?!温若寒的女儿吗?”
    ——两人僵硬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子。或说,那个姑娘。肤色微黑,生得一副甜美相貌,眉眼却无端高傲……品级非常高,与温晁平级!
    蓝思追也吓了一跳,却还是强自镇定地回想道:“温家末代宗主膝下育有四子,皆于射日之征为百家所斩,并无女儿。”
    蓝景仪刚要脱口“那她是谁”,余光从后文扫到了温宁那句“我……我姐姐”,长出一口气,道:“原来是、温先生的姐姐。”
    ——温情也算得上岐山温氏的一位名人了。她并非温氏家主温若寒之亲女,而是温若寒一位表兄的后人。虽然是表了又表的远房表兄,但温若寒与这位表兄自小关系就不错,再加上温情文试出众,精攻医道,是个人才,因此颇得温若寒垂青,常年随温若寒出席岐山温氏开办的各种盛宴,是以魏无羡对她的脸有些印象,毕竟算个美人。也隐约听说她似乎是有个哥哥还是弟弟,但可能因为远不如温情出彩,并没什么人谈论。
    读完了这段,蓝景仪又有些感慨地道:“如今倒是正好反过来了。”
    似乎从夷陵老祖将他炼出来起,温宁就是恶名昭彰、人尽皆知、凶残非常,十几年过去,也在人们口口相传之中。反倒是他当年那位十分出彩的姐姐,再无人谈论。
    蓝思追叹道:“时移世易,世事变迁……而已。”
    后排的气氛有些压抑。
    温情到如今仍算得上声名远扬,之前虽然隐约显露出她日后的命运、应是随着夷陵老祖一道死在乱葬岗上,却没多少人将之串联一处。到小辈这么一提,才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么一位医术精湛、从无恶迹的温氏佳人,竟是死的无声无息、身后亦无人知。
    “魏无羡”正惊奇于温宁与温情的关系、惊奇他敢在一寮之主眼皮底下护着自己两人,“江澄”动了动,快要醒来,温宁忙不迭出门去备药了。
    金凌不自觉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提了起来:因为他舅舅的反应实在是太奇怪了。
    魏无羡的心跳猛地一顿,那徘徊不去的不安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具象了:终于来了!
    书里既然写到了江家灭门、写到了温宁救人,那么江澄被化丹,甚至这金丹究竟是怎么修复的……当然也是跑不了的。
    果然,没过多久,金凌整个人都炸了,几乎要从地上跳了起来:“化丹?!我舅舅被化了金丹?!”
    ——江澄道:“不用打了。再打多少掌,也是这个结果……因为他那双手,可以化去金丹,使人永不能再结丹,灵力溃散,沦为一个普通的人。
    蓝景仪道:“可是,这怎么可能?你看江宗主现在的样子,哪里有一点灵力溃散不能结丹的样子?他的修为,放眼玄门百家,也是排得上号的!”
    蓝思追道:“也许,也许化丹手,并不是无法可解?”
    这时的后排,已经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阴云。
    江厌离在看见那句“你知道,化丹手为什么被叫做化丹手吗”的时候就已经呆住了。不止是她,后排大多数人都跟着愣住了。
    若江澄那时被化了金丹,他现在的修为又是怎么来的?
    江厌离颤声道:“阿澄,阿羡,你们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无羡垂首不语。
    江澄有些奇怪于他的反应,心里隐隐升起一丝莫名的预感,却还是答道:“我的金丹,那时的确是给温逐流化去了。后来,是魏无羡,让我顶替他的身份,求抱山散人替我修复了金丹。”
    说着,他转身向晓星尘拱手礼道:“当时迫不得已,实非有心欺瞒,还望散人及门下勿怪。”
    魏无羡闭上了眼。
    晓星尘满脸尽是愕然,半晌,才道:“江宗主……今日之前,我从未见过你。也没有听说过,藏色师姐的后人,曾回到过山上。师尊虽然医术惊人,但是,只怕……至多也只能让被化去金丹的人有重新修炼的机会,绝无可能……凭空修复出一颗金丹。”
    江澄怔住了。
    他终于明白了那一丝莫名的预感是什么。
    刚刚进入到这一方空间时,晓星尘根本没有对他与魏无羡的存在表现出任何异样。他那时只当是对方年纪小,或许当时自己上山时恰好没有见过、事后也没有听过,魏无羡当初又一再强调抱山一脉忌讳颇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有主动开口。
    岂料现在戳穿了不得不致歉,晓星尘却是这种回应!
    如此笃定!断然否认!
    他下意识回头道:“魏无羡!这是怎么回事?!”
    魏无羡不得不抬起头,与他对视,道:“就是那么回事……这件事,我不是很想提,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他心里还有最后一丝侥幸,这书其实也不是写得事无巨细,若是万一、万一没有写到,只要他咬死了不说,不就能继续瞒下去了?
    但即便江澄想放过他,江厌离也不会再放过他了。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发沉、发颤地道:“阿羡,你说实话,既然书中迟早会写到,你为什么不肯说?是不是你还想着,万一没有写到,你就可以顺利成章地含混下去了?”
    若是一般的事,弟弟推辞着不肯说,她大约也就不问了。可这件事……这件事太大了,内情不知道有多深,她实在……不能不问,不敢不问。
    江澄也死死地盯着魏无羡,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啊!”
    魏无羡仍然牙关紧咬,不肯打开。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一次,恐怕是当真顶不住了。
    晓星尘、温情、温宁……他们都在呢。
    更不要说,他已经感觉到了……他感觉到蓝忘机握着他的那只手,正在隐隐地颤抖着。
    温情移丹的著述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到过。
    是因为那篇著述从温家传了出来、即使人人都觉得异想天开但也传了出来,才会被他看到、想起——而他不会是唯一一个。
    除了蓝忘机已经发觉、猜出了真相,魏无羡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他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反应。
    这个念头仿佛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开口道:“我……”
    江澄、江厌离……几乎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温情叹了口气,道:“魏无羡,你若实在不想说,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魏无羡又将嘴抿住了。
    江厌离豁然转头,急急道:“温姑娘、温姑娘也知道内情么?”
    魏无羡放弃地重新闭上了眼,倒进了蓝忘机怀里。
    温情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重新偏过眼来,缓缓道:“我不是知道内情,而是这件事,根本就是经我的手来做的。”
    江厌离睁大了眼。
    蓝忘机用仍在微微发抖的双手抱紧了魏无羡,一字一句道:“愿闻其详。”
    温情道:“我曾做过换丹之术的设想,还为此,写过一篇著述。不过,设想终归只是设想。因为根本没有人,会愿意为了别人,把自己变成一个废人。”
    江澄的脸色陷入了空白,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僵直的呆滞。
    江厌离的嘴唇发着抖,却还是完整地将那句话问出来了:“所以,所以阿羡……阿羡把他自己的金丹……”
    温情道:“魏无羡求我,把他的金丹,剖出来,换给了江宗主。”
    江厌离道:“当时、当时——”
    温情道:“两天一夜,他必须醒着。很幸运,虽然我从没动过手、最多只有五成的把握,但是换丹成功了、完全成功了。”
    江澄道:“‘很幸运’?”
    他终于、十分勉强地,将神志抽离了回来。
    温情看了他一眼,道:“的确很幸运,他的金丹成功移给了你,而不是两个人一起变成废人。”
    她的声音很平静,连起伏都没有多少,神情也是一般无二。
    江澄却觉得,那仿佛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最狰狞的面孔。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剖丹真相。
    温若寒书里提到的儿子,只有两个,但他肯定不止两个儿子,温旭第一次被提到,是在共情中,被斩首的“岐山温氏家主温若寒的长子温旭”,他的长子身份无可置疑,但书里第一次介绍温晁,用的是“此人正是岐山温氏家主最幼一子”,如果温旭下面只有温晁一个,用“次子”、“幼子”都可以,没必要说“最幼”。
    所以我私设了他有四个儿子,没女儿也是私设。
    线索太少,还没人能想到温情竟然是被挫骨扬灰而死。
    然后有件事,我……我发现我好像中了玦情的毒,明明是绝情可我老觉得这俩人怎么那么有爱呢?
    正文肯定是只有忘羡轩离,我弱弱地问一句,番外如果让他俩成了,能接受吗?会觉得天雷滚滚吗?
    不是一定会有,我只是目前自己中毒无法自拔而已。感谢在2020-07-26 21:00:26~2020-07-27 17:4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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