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澄彻底爆发之前,蓝曦臣带着些许歉然的温和嗓音先响了起来:“景仪这样讲话,实在不妥,日后我蓝氏定会留心约束。眼下实在无法,只能请江宗主、江姑娘……见恕。”
江厌离脸上泪痕未干,慌忙用手擦了擦,道:“蓝宗主言重,厌离明白的……”
明白什么,她没有说下去,也说不得。
江澄一口气被他生生压下,扭曲的面容勉强复原,生硬道:“蓝宗主言重。”
蓝景仪被蓝思追喝止,喘了几口气,又道:“江老宗主脾气可太好了,这都能忍。”
——这样的质问,这么多年来已经听到过无数次了。江枫眠道:“我自然记得。”
蓝思追不置可否。
脾气好么?
只不过是听得太多,疲累到连生气都无力罢了。
——虞夫人冷笑道:“你是记得,但光是记得也没什么用……温晁难道还真的敢把姑苏蓝氏和兰陵金氏的两个小公子怎么样?就算敢怎么样,那也是他们运气不好,轮得到你去逞英雄?”
读完这一段,蓝景仪又炸了。
他不敢置信道:“当时温晁可是喊了‘杀’啊!后来更是把所有人都和屠戮玄武一起困在了洞里!他怎么可能不敢!江老夫人这话是怎么说的!”
江厌离已经呆住了。
她真的没有想到。
“江澄”说“不该多管闲事”就罢,他未必想得有那么明白、想过若魏无羡不管、别人也不管会怎样,可自己的母亲,居然会说出“就算敢怎么样,那也是他们运气不好”!
不心疼别人家的孩子就罢了,不是自己亲生,实在没有一定要心疼的道理。可是,怎能还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更不要说,金子轩不止是别人家的孩子,他和她曾有过婚约,金夫人还是母亲的手帕交!
就算当年退婚之后,两家的来往就淡了……不,即便是个陌生人、即便只是对含光君,也不能理直气壮、甚至是趾高气扬地说出这样的话吧?
还高声喊“我问心无愧”?
——虞夫人道:“回去说什么?回哪里说?我就要在这里说。反正我问心无愧!江澄,你过来。”
江厌离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挖出了一个洞,不是疼,而是好似被风一阵一阵呜呜穿过的无力与难过。她的眼泪冒得越发汹涌,起初还勉力克制着,没有一点声响,到后来,再也压抑不住。
金子轩慌忙道:“江姑娘?你、你不要难过……”
江澄也慌了,道:“姐?姐你不要哭了……”
魏无羡也急急从软垫上爬起来,冲到江厌离面前,道:“师姐!师姐你不要难过……没事的,什么事都没有!”
江厌离看着自己眼前的三张急切忧虑的面孔,又越过了他们,看到不远处的蓝忘机,她的眼泪流得太凶,竟看不清对方是什么神情。
但她大约也猜得到。
她摇头哽咽道:“不、不是的,我不是因为……金公子、含光君,对不起……我阿娘……”
阿娘怎样呢?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她要替母亲认错吗?
不行的。
她什么都不能说。
江厌离只能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金子轩扶住江厌离的一只手,对着她缓慢却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江姑娘,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不必放在心上,不必道歉……我也不在意,真的!”
蓝忘机也走了过来,他轻声道:“江姑娘,不必介怀。”
江厌离哽得说不出话来,吸了吸鼻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前面忽然又是一静。
蓝景仪道:“江老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澄夹在父亲和母亲中间,犹豫了片刻,站到母亲身边。虞夫人抓着他的双肩,推给江枫眠看:“江宗主,有些话我是不得不说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外边那些人怎么传的,说江宗主这么多年了还对某某散人痴心不改视故人之子为亲子,都猜测魏婴是不是就是你的……”
——江枫眠喝道:“虞紫鸢!”
金凌隐忍地咬着嘴唇。
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蓝景仪胸口烧着一团火,将那段话念了一遍,越到后来声音越是切齿,最后道:“她是说,江老宗主和藏色前辈……的意思吗?”
那些话,他再说一遍,都觉得脏嘴。
蓝思追一言不发。
江厌离的嘴唇在微微发抖。
其余人自觉地挪开视线。
蓝景仪又道:“就算江老宗主声音不高,她这些话就可以随便说了?!哪个当人丈夫、当人父亲的,能听她这样编排人品!哪个做人母亲的能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说这种话!”
——虞夫人也喝道:“江枫眠!你以为你声音高点儿就怎么样了吗?!我还不清楚你!”
江厌离深吸一口气,哑声道:“阿羡,对不起……让你听这些难听的话。”
魏无羡摇摇头,道:“师姐,你对我道歉做什么?又不是你对我说的,你那时候也不在。”
江厌离也摇了摇头,艰难道:“这么难听的话,不仅是辱了魏伯母,连阿爹和魏伯父也……我不能当做没有看见的。阿羡,别的我不能说,但是这句对不起,我是一定要对你说的。”
对不起,我娘辱了你娘的名节、辱了你爹与我爹的人品。我娘说这些话,我为人子女,甚至不能明指她错了。
须臾,魏无羡道:“好,师姐,我收下了,这件事……就过去吧。今日过后,就不必再提了。”
江厌离无声地点点头,擦了擦通红的眼眶。
江澄在一旁看着,嘴唇开合无数次,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蓝景仪道:“魏前辈可真是受累,这种时候,居然还要起来追江宗主……难道他自己都不难过的吗?”
——江澄不应,匆匆数步已转上了走廊。魏无羡只得滚下了床,拖着又酸又僵的身体追上去道:“江澄!江澄!”
蓝思追道:“难过又如何?魏前辈……能对谁难过呢?”
魏无羡怔住了。
是啊,他能对谁难过呢?
寄人篱下,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
江枫眠肯看在父母的情分上捡他回来、供他吃穿修炼,他已经很感激了。虞紫鸢说话难听,他可以顶几句嘴,可她还是江枫眠的夫人,是江厌离和江澄的母亲,他不能当真和她吵嘴,更不能说她的不是。江澄虽然不会因为母亲说的话就讨厌他不和他来往,但他自己都时常钻牛角尖,怎么能指望他反过来听自己说难过?
至于江厌离这个师姐……江厌离不比他大几岁,本就是柔弱的性子,虞紫鸢对她从不上心,只觉她不争气,这些话让她少听一句都是好的,他怎么能还拿这些话去对她诉苦?
所以,居然当真叫小思追说对了。
他不是不难过,是不能难过、无法难过。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包裹住整只手的热度,他听见一个又低又磁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来。
蓝忘机握着他的手,道:“魏婴,我在。”
魏无羡伸过另一只手,盖在他的手背上,道:“是啊,蓝湛,有你在——以后都有你在了。”
执迷已散。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道:“那些话说出来都脏了人嘴的。我爹妈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我见不得别人给我瞎落户!”
沉默了许久的江澄忽然道:“魏无羡,你可真了不起。”
说不清是什么口气,似是寒凉,又好像含着忿忿。
——他搭着江澄的肩,硬是把他拉到走廊边的木栏上一起坐下,道:“咱们摊开了说,不要别别扭扭的心里藏着东西。你是江叔叔的亲生儿子,未来的江家家主。江叔叔对你自然是要更严厉的。”
魏无羡轻微地皱了皱眉,抬起眼来,偏过身子,与他相对:“你想说什么?”
换了以往,他说不得还要故作嘻哈几声,再若无其事地随口问上一句。可现在,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思、摆出什么轻松的姿态。
江澄凉飕飕道:“我娘辱了你娘名节、给你瞎落了户,你还要强撑病体追出来安慰她儿子、和他摊开来讲道理,不是了不起是什么?”
魏无羡道:“不这样,我还能让你听了心里不痛快、一个人乱钻牛角尖?说清楚对你对我都好,没什么值得再专门提起来的。”
江澄听得扯开一个充满嘲讽的笑容,抖了抖,又收了起来,闷声道:“是啊,不值一提。”
魏无羡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江澄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魏无羡又道:“你少听别人传那些瞎话,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在莲花坞里住过?他们知道江叔叔心里怎么想的?”
——江澄哼道:“他对我并不是严厉,只是不喜欢。”
——魏无羡道:“哪有人不喜欢自己亲生儿子的?你别瞎想了!那些嘴碎传谣的我见一次打一次,打得他们妈都不认识。”
——江澄道:“就是有。他不喜欢我阿娘,连带也不喜欢我。”
深吸一口气,魏无羡一字一句道:“江叔叔对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没有忘吧?”
——“阿婴,阿澄……你要多看顾。”
江澄的脸色变了几变,硬邦邦道:“我没有忘。”
魏无羡道:“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看,你心里也知道的。”
江澄扯了扯嘴角,道:“行了,我是多不知事的一个人哪,还要你一遍一遍给我讲道理开导我。”
话虽这么说,没过多久,他仍是露出了不快的神情。
蓝景仪道:“原来江老夫人是这样嫁进来的……”无怪乎江老宗主不喜欢她、也喜欢不起来。
——当时的江家宗主对此颇感兴趣,江枫眠则无此意。他并不喜虞紫鸢的品性为人,认为二人并非良配,婉言谢绝了数次。而眉山虞氏却从多方入手,对当时尚为年轻、尚无根基的江枫眠强力施压,再加上不久之后,藏色散人与江枫眠身边最忠心的家仆魏长泽结成道侣,远走高飞,云游在外,江枫眠终于败下阵来。
他又道:“但我还是不明白,既然这样,江老夫人何必一遍遍把喜不喜欢挂在嘴边?”
联姻联姻、还是一方多次拒绝另一方以势压人的联姻,是个人就不会欣然受之,还谈什么喜欢?
蓝思追与金凌都不说话。
喘了几口气,蓝景仪撇嘴道:“能调过来就怪了,江老宗主才说教了一句,她就来捣乱。谁知道以往是不是也这样子。”
——云梦江氏立家先祖江迟乃是游侠出身,家风崇舒朗磊落,坦荡潇洒,虞夫人的精气神与之完全背道而驰。而江澄模样和性子都随母亲,天生便不投江枫眠之好,从小诸般教导,始终调不过来,是以江枫眠一直表现得似乎不是太青睐他。
须臾,蓝思追道:“景仪,你就少说几句吧,这书还不知道有多长呢,每次你都要停下来说一说,咱们要多耽搁多久?还不知道外面如何了呢。”
蓝景仪道:“也是,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含光君和魏前辈有没有……”
闻言金凌的脸色又是一阵变幻。
外面如何?
他希望如何?
蓝景仪又向后读了几句江、魏两人的对话,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魏前辈,你何必为了安慰江宗主把蓝翼前辈也提起来……”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不都是一个样,也不能与家训背道而驰啊。
——他跳下木栏,道:“还有,做家主就一定要受家风、从家训?云梦江氏历代这么多位家主,我就不相信人人都是一个样。就连姑苏蓝氏也出过蓝翼这种异类,可谁敢否认她的实力和地位?论及蓝家的仙门名士,谁敢略过她?谁能略过她的弦杀术?”
蓝思追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蓝景仪再向后读,口上倒是没说什么,却是暗自腹诽不止:又说逞英雄!江宗主不能对肩拍吗?对着伤口拍裂了怎么办!
——江澄哼道:“就你现在这个样?能揍谁?”说着他就在魏无羡心口拍了一把。那铁烙烙出的伤口虽然已经涂过药、包扎过了,可冷不防被这么一拍,哪能不疼。魏无羡咆哮道:“江澄!!!死来!!!”
——江澄闪身躲过他的劈空一掌,喝道:“现在疼得要死,当初为什么逞英雄!活该!给你长记性!”
——魏无羡道:“我是逞英雄吗!我也是迫不得已,动的比想的快!别跑了,饶你一条小命,问你个事!——我腰带里塞着一个香囊袋子,空的,你看见没?”
读到最后一句,画风突转,他不由自主道:“香囊?”
魏无羡:“……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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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吟掰正心态进度35%。
虞紫鸢有没有在江厌离面前说过那些难听的话呢?
答案肯定是有的,但我觉得,最难听的部分,江厌离大约是没怎么听过的。
江厌离能长成温和柔软的性子,恰恰是因为虞紫鸢对她的忽视。
她不会觉得自己需要为了江厌离去争什么,不会像对儿子一样把女儿拉到自己身前,对丈夫说这个才是你的亲生女儿。
虞紫鸢是常年不着家的,在家也是教儿子,不会跑去教一个天资平平的女儿,所以江厌离大概率是不会听到很多次关于“哪个是你亲儿子”的争吵,这次虞紫鸢提到传言说魏婴是不是就是你的……江枫眠立刻非常严厉地喝止了她,而魏婴追出去对江晚吟说,容不得别人给我瞎落户,从整个对话来看,私以为这个问题两人应该是第一次摊开说。魏婴对虞紫鸢是会顶嘴的,这次没说什么是因为在江枫眠面前,要给他夫人留面子,他再怎么心性豁达,也不可能对当面侮辱母亲清白的话视而不见,否则就是孝道问题了。所以虞紫鸢如此正面、直接地提到“魏婴是不是江枫眠的私生子”,应该是头一次——当然,不算那些含沙射影的。
而这次江厌离不在。
所以我假定,她知道母亲脾气不好、说话难听,但没想到能难听到这种地步,居然照着藏色和父亲的清白下手,可以说已经越过难听、到了恶毒的地步。她同样也没想到,虞紫鸢能冷漠到这种地步。
毕竟,知道一个人不愿意管别人的事,和知道他能看着别人、甚至是看着有不浅渊源的人去死还无动于衷、甚至理直气壮高谈阔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解释一下关于“子女不言父母过”:
关于这个说法的起源衍生,我查到的比较早的典故,说的是孔子到了一个地方,人家对他说,我们这里风气很好,父亲偷了东西,儿子会出来作证,不会隐瞒,孔子就对他说,在我们这边,子女做错事,父母为了亲情,会为之隐瞒,父母做错事,子女也会隐瞒一番,这是人之常情,也许你认为这样不够诚实耿直,但所谓耿直的道理,就在其中了。
这类说法的本意大约就是,父母做错了,做儿女的不能宣扬他们的错处,相反还要为之遮掩,是为孝道,但是也不能视而不见,私下里还是要努力劝谏的。
这里虞紫鸢已经死了(虽然她活着也是听不进劝的),江厌离没得劝,在人前说母亲错了本就不妥,何况死者为大,就更不能说她错,但是委婉一些,自己向对方代为道歉,就算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同时也是一个表态:我知道我娘做错了,虽然她已经过世,又是我的长辈、我不能去指责她的不是,但是我是承认这件事错处在她的,我作为儿女,替她向你致歉,也给逝者、长者留一些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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