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一)

    ——她径自走了出去,留江澄坐在原位,脸色忽青忽白。江厌离悄悄把一盘剥好的莲子放到他的食案边上。
    蓝景仪道:“说真的,这么看,我都有点同情江宗主了……”
    金凌道:“行了,你闭嘴吧。我舅舅用得着你同情吗?”
    蓝景仪歪头想想,赞同道:“也是。”
    江宗主那么凶的一个人,比这位江老夫人也不遑多让,哪里轮得到他说同情嘛!
    金凌:“……”
    对方这次认同得如此痛快,直让他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江澄的面色黑得简直有些吓人,倒不仅是为了蓝景仪一个小辈竟敢妄言同情自己,还为了水幕上再后一段话。
    ——江澄点了点头,迟疑着不知该再说什么。他从来不懂该怎么和父亲交流,魏无羡却得心应手,喝完了汤,道:“江叔叔,你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们的吗?”
    ——江枫眠微微一笑,道:“要给你们的东西早给了。剑在身侧,训在心中。”
    他放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攥紧成拳,许久都不能放开。
    ——魏无羡道:“哦!‘明知不可而为之’,对吧?”
    ——江澄立刻警告道:“这意思可不是让你明知道要闯祸,还硬要去作怪!”
    蓝景仪又不满了:“江宗主这话是怎么说的!做事不问能不能,但求该不该!怎么就成闯祸了!”
    蓝思追顿了顿,叹道:“云梦江氏家训,言虽简而意赅,实为圣人之道。”
    蓝景仪勉勉强强将那句“可惜江宗主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吞了回去。
    江澄冷冷道:“我云梦江氏的家训,当真是好懂极了。”
    连随随便便一个小辈也能说上几句!
    他看见父亲临行前的那唯一一句多出的嘱托,只觉心中仿佛有一团野草狂生。
    ——次日,临走之前,江枫眠交代完必要事宜后,只多说了一句,“云梦江氏的子弟,还不至于如此脆弱,经不起外界一点风浪。”
    比之江枫眠的从容,“江厌离”却是止不住忧心,将人送了一程又一程,塞了无数干粮吃食。
    魏无羡哑声道:“可惜了师姐的心意,全叫那群姓温的王八蛋给糟蹋了。”
    江厌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没事,回去姐姐还给你们准备就是了……”
    话音未落,眼眶却已经湿了。
    当时一并去暮溪山的师弟们,现在也只剩魏无羡与江澄两个了。
    岐山所设教化司,汇集了包括姑苏蓝氏在内的诸多世家子弟,蓝氏仙府遭毁,弟子们多少有些精神不振,“魏无羡”本欲与“蓝忘机”招呼,却被“江澄”喝止,只得作罢。
    温氏弟子命众人在一座高台上集结,看到对台上三人的描述,江澄止不住心中恨意,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台上那人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十八|九岁的模样,趾高气扬……右则是一名看上去二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高身阔肩,神色漠然,气势冷沉。
    温晁、王灵娇、温逐流……此三者罪业,万死难赎!
    魏无羡眉心亦有煞气涌动。
    江厌离默不作声地将手指甲掐进了掌心,嘴唇咬得发白。
    金子轩则面露嫌恶之色,暗骂一声狗男女。
    温晁命众人缴剑,蓝景仪看得不住大呼小叫:“天哪,这人也太不要脸了吧!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刚才出声那人,顿时不敢说话了。台下重新安静下来,温晁这才满意,道:“就是因为现在还有你们这种不懂礼仪、不懂服从、不懂尊卑的世家子弟,坏了根子,我才决心要教化你们。现在就这么无知无畏,要是不趁早给你正正风气,到了将来,还不得有人妄图挑战权威、爬到温家头上来!”
    金凌冷哼道:“岐山温氏当年便是自比为天,说出这种话,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明知他索剑是不怀好意,可是如今岐山温氏如日中天,各家都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反抗,生怕一惹他不满,就会被扣上什么罪名累及全族,只得忍气吞声。
    聂明玦脸上隐有怒容。
    看到“江澄”按住了“魏无羡”,说道怕他乱来,蓝思追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二人低声议论,正说到温晁身边的“化丹手”温逐流,便给温氏缴剑的家仆打断。
    众世家子弟在这教化司待遇奇差,镇日里都是些清汤寡水不说,还要受温晁诸般荼毒,蓝景仪不由又是咋舌:“天哪,这么憋屈、恶心,魏前辈他们是怎么忍下来的!”
    蓝思追叹道:“不忍不行。”
    魏无羡看到“温门菁华录”几字微微冷笑,道:“光辉事迹倒有些真,就是不知道这些先祖,尤其是温卯,见到这些不肖子孙,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江澄森然道:“爬出来又如何?”
    魏无羡嘿道:“爬出来,就叫他们亲自送这些不肖子孙下地狱!”
    蓝忘机欲言又止,眸中隐忧重重。
    因前年岐山射猎大会表现出彩,将温晁的成绩踩得过于惨烈,蓝忘机、魏无羡、金子轩三人便遭了殃,日日被他当众责骂。
    蓝景仪又是一叠声的“天哪”:“含光君他们是什么人物,竟然要受他这等折辱!!这个温晁别的本事没有,倒就会搞这些不入流的手段磋磨人!”
    金凌亦面色沉沉——无他,三人中最憋屈的,便是他父亲金子轩。
    好在这天书一向只挑重点事重点说,两段话之后,便到了关键。
    读到“暮溪山”三字,三名小辈精神为之一振。
    金凌看了几句,皱眉道:“怎么这种时候,还有人嬉笑?”
    ——许久之后,一群人与一条小溪迎面汇合。溪水淙淙,其间还有枫叶逐流飘零。溪声枫色,无形将压抑的气氛冲淡了几分,前方竟然还传来咯咯吱吱的轻微嬉笑声。
    蓝景仪则道:“魏前辈可算留意到含光君了!”
    ——魏无羡和江澄边走边嘀嘀咕咕地变着法子咒骂温狗,无意间,他回头一瞥,瞥见了一袭白衣。蓝忘机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蓝思追打眼一扫,已看到更后面些,面有忧色,道:“含光君的腿,似乎受了伤。”
    蓝景仪道:“什么?!”
    连忙探颈去看。
    ——因为走得较慢,蓝忘机落在了队伍后面……虽然蓝忘机尽力走得无异样,可仍能看出,他右腿落地比左腿落地要轻,似乎不能用力。
    看罢,他却仍是一副不太敢相信的模样,道:“怎会?谁能伤得了含光君!”
    魏无羡摇了摇头,脸上总算有了些真切的笑意:“这傻小子,这时候的蓝湛,可还不是含光君啊。再说了,都是人,受伤又有什么稀奇的?”
    前面蓝思追亦道:“含光君彼时尚且年少,温家势大霸道,难免吃亏。”
    经他一点,蓝景仪这才如梦初醒,道:“对哦……”
    ——见状,魏无羡放慢速度,落到蓝忘机身边,与他并肩而行,问道:“你腿怎么了?”
    江澄忽然觉得这一幕刺眼至极。
    这时还顾得上关心蓝忘机,魏无羡还真是待他好!蓝忘机不领情还要凑上去!简直是——
    ——魏无羡转了个身,倒退着走……他正准备说“要不要我背你”,忽然一阵香风扑鼻。魏无羡回头望向侧前方,登时眼睛一亮。
    蓝景仪看得有些呆滞,道:“魏前辈这——”
    魏无羡本没心思注意此处,偏偏给蓝景仪叫了出来,不能不又生出几分心虚,偷眼去看蓝忘机。
    蓝忘机兀自望着水幕出神,并未留意他的小动作。
    金凌撇嘴道:“这个‘歪风’,倒说得真贴切。”
    ——见他忽然闭嘴,蓝忘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三五个少女走在一起……魏无羡一阵歪风样地飘了过去:“绵绵,给我也留一个。”
    待看到“魏无羡”如何玩弄字眼,调戏那被唤作“绵绵”的少女,蓝启仁面色一黑,训斥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转,终于还是压了下去。
    ——魏无羡道:“我的名字好说。你记着了,我叫做‘远道’。”……她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取“绵绵思远道”之意,戏弄于她,恨恨跺脚道:“谁思你了。你不要脸!”
    绵绵又羞又恼地拉着几个少女跑了,蓝景仪看得几乎要口吐魂烟了,喃喃道:“原来魏前辈爱和美貌女子不清不楚的名声是这么来的……天哪,他当着含光君、受伤的含光君……”
    蓝思追无奈道:“景仪,好了。前辈们的私事,咱们不宜多说。”
    蓝景仪仍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道:“你对谁都是这样一派轻浮浪子的行径吗。”
    ——魏无羡想了想,道:“好像是?”
    ——蓝忘机垂眸,半晌,才道了一声:“轻狂!”
    魏无羡低声对蓝忘机道:“蓝湛,这下我总算看明白了,怪不得你那时候生气……唉,其实你别看我这样子,我当真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的,你信我。”
    蓝忘机道:“我知,信你。”
    魏无羡又道:“你生我气,却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我可真是造孽。”
    ——这两个字仿佛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了点莫名的痛恨,连怒视也不屑再分给他一个了,蓝忘机勉强提速朝前走去。……
    蓝忘机摇了摇头,正待说什么,忽听金凌陡然拔高的声音:“肉盾?!”
    ——谁知江澄也不给他好颜色……江澄没好气地道:“你还有闲心思理会他,理会自己吧!也不知温晁这个蠢货把我们赶到暮溪山来找什么洞口,又要搞什么鬼。可别又像上次杀树妖时那样,让我们围上去做肉盾。”
    一瞬间的难以置信过后,金凌咬牙切齿道:“岐山温氏,欺人太甚!!”
    魏无羡回过头来,见他愤懑,眉间有一丝一缕的冷意侵染:“这才到哪儿呢?阿凌这气的可太早了些。”
    江澄冷冷道:“可不,这才到哪儿!”
    魏无羡知他意指为何,心中跟着一阵涛浪汹涌,并不接话。
    旁边一名门生说了云深不知处被烧、“蓝忘机”伤腿的始末,蓝景仪又是一阵摩拳擦掌,见“魏无羡”自告奋勇要去背人,忍不住道:“幸好魏前辈在。”
    ——魏无羡道:“我不是要去惹他。你看他那条腿,这几天奔波折腾伤势肯定恶化,实在遮不住了才被人看出来。他再这样走下去,那条腿多半要废。我去背他。”
    ——江澄扯他扯得更紧了:“你跟他又不熟!没看见他那么讨厌你吗?你去背他?只怕他都不想你再靠近半步。”
    蓝曦臣道:“那时当真要多谢魏公子这番心意。”
    ——魏无羡道:“他讨厌我没关系呀,我不讨厌他。我抓了他就背起来,他还能在我背上掐死我不成。”
    魏无羡道:“泽芜君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再说,我和蓝湛是什么关系嘛。”
    想想还有些不好意思,又道:“况且我那时只是说,没来得及当真做……”
    蓝曦臣正色道:“此一时彼一时,彼时魏公子与忘机可不算亲近,却愿伸出援手,足令曦臣感激不尽。”
    魏无羡莫可奈何,只得收下他的感谢。
    一旁的江澄面色阴晴不定。
    ——江澄警告道:“咱们顾自己都顾不上了,哪还有空去管别人的闲事?”
    ——魏无羡道:“第一,这事不闲。第二,这些事,总得要有人管的!”
    蓝景仪道:“魏前辈说得太好了!”
    江澄忍了又忍,终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道他管的是你们蓝家的闲事,你自然要给他叫好!
    因时机卡得巧,旁人只道他哼的是那名过来呵斥的温氏家仆,倒没有人多想。
    聂明玦本来对“江澄”所说所做不置可否,见“魏无羡”这样说,神情大为缓和,赞许道:“如此胸襟血性,实在难得!”
    魏无羡道:“聂宗主谬赞。”
    蓝启仁捻了捻胡子,倒是没有开口夸赞,心中却对魏无羡愈发看得顺眼了。
    孟瑶却暗暗摇了摇头:魏公子心性热忱,固然很好,与其结交必是幸事。怕只怕……此心世所不容。
    紧随那名温氏家仆,温晁的侍婢王灵娇手持烙铁上来呵斥,书中江、魏两人尚且只是哭笑不得,书外这两个却俱是浑身煞气翻涌。
    蓝忘机亦面笼寒霜。
    好在他们不必忍受此女太久,那劳师动众寻了许久的地洞入口终于给人找到,王灵娇当即奔向温晁邀功,后者大手一挥,命众人下去。
    “金子轩”出声质问那所要猎的妖物详情,不料得了一通更叫人忍无可忍的唯我独尊论,实在忍耐不住,却又不得不强忍怒火,抓着树藤直接朝那洞口跳了下去。
    蓝景仪道:“这对……的确是残害人眼睛。”
    ——这次魏无羡倒是能深刻体会他的心情。无论这洞里有什么妖魔鬼怪,面对它们,都绝对比面对温晁等人舒服。再继续让这对狗男女多残害自己的眼睛一刻,怕是真的就忍不住要同归于尽了!
    “狗男女”三字着实说不出口,然而蓝景仪也不想找个更文雅的词汇形容这二人,索性直接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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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知乎上有人问,“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是什么心理?”
    只觉得心里荒凉至极,不知该笑,还是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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