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金凌将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心锁成一个“川”字,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压抑,又隐隐约约透出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迷茫。
    魏无羡凝眸注视着那句话。
    ——一个一败涂地,满身鲜血、一事无成,被人指责、被人怒斥,无力回天,只能嚎啕大哭的自己!
    因为还所知甚少而不能做出什么更具体的联想,这话所指代的含义带给蓝景仪的就只有吃惊了,这种纯粹的吃惊甚至短暂地盖过了从晓星尘身上得到的痛苦。
    他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这、那个魏前辈——那个老祖前辈,怎么会、怎么可能也会……?”
    金凌的眼光猛地扫了过来。
    那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甚至没有掺杂多少情绪,连被注目的蓝景仪本人都毫无所觉。
    他又道:“不对,谁能让他——”
    蓝思追打断道:“景仪!”
    坐在他两边的金凌与蓝景仪同时转头看过来。
    蓝思追道:“勿要多做揣测了。倘若……”
    他明显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有说究竟是‘倘若’什么,直接跳了过去,道:“书中总会写到的。”
    金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似乎是要嗤笑又中道未遂的古怪表情,仿佛有点恶狠狠地道:“也是。”
    蓝忘机道:“多想无益。”
    魏无羡从冗杂纷乱的思绪中抽身,手指抵着眉心揉了揉太阳穴,略显阴郁地“嗯”了一声。
    他看起来的确是听进去了的模样,并非没有诚意地随口应付,但仍然有什么地方让人觉得不安。
    蓝忘机蹙眉注视着他,欲言又止。
    达成“无论如何早晚会知道”的共识之后,前排的少年继续读了下去。
    ——白色的绷带已彻底被染成红色,晓星尘满脸鲜血,没有眼珠,流不出泪水,只能流血。被欺骗了几年,将仇人当做好友,善意被人践踏,自以为在除魔降妖,双手却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亲手杀了自己的好友!
    不安的感觉愈发浓厚起来。
    蓝忘机忍不住想:难道魏婴,他本来,将来也会如此吗?
    ——他只能痛苦地呜咽道:“饶了我吧。”
    ——薛洋道:“刚才你不是要拿剑刺死我吗?怎么一会儿又讨饶了?”
    ——他分明知道,宋岚的凶尸在为他保驾护航,晓星尘不可能再拿得动剑。
    ——他又一次赢了。大获全胜。
    说不清是刺骨的寒冷还是沸腾的熔岩从蓝忘机心底开始蔓延。
    魏无羡冷笑一声:“好一个‘随便你想干什么’。”
    他身上散发开一种凌凌的冷意,微弯的眉眼隐隐泛起戾气。
    蓝忘机道:“魏婴!!”
    ——忽然,晓星尘抓起委地的霜华,调转剑身,锋刃架上了颈项间。一道澄净的银光划过薛洋那双仿佛暗无天日的幽黑眼睛,晓星尘松开了手,殷红的鲜血顺着霜华剑刃滑下。
    空气骤然一静。
    ——随着那一声长剑滚落的清响……他走到晓星尘一动不动的尸体身边,低下头,嘴角边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里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薛洋的眼眶似乎微微的红了。
    ——随即,他又恶狠狠地咬牙道:“是你逼我的!”
    ——说完,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死了更好!死了的才听话。”
    魏无羡道:“蓝湛,你知道么,我现在,是真的很想活剐了这小流氓。留着他在这世上,既是祸害别人,也是难为他自己。”
    说完,他甚至还弯了弯嘴角。
    说实话,魏无羡身上的冷冽远不及数月前、三人在驿站重逢时浓重,蓝忘机本来应该已经习以为常。
    然而自从来到这个空间、不知是否是受影响于此地的神异之力,他身上原本始终萦绕不散的森然感就已经淡化了不知几何,忽然复现,简直格外让人心惊肉跳。
    蓝忘机又道:“……魏婴。”
    单只为了魏无羡本人的心性着想,他是应该劝一劝对方,尽力凝神静心收敛戾气的。然而再一想到“晓星尘”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子,连蓝忘机自己都觉得难以心平气和,更别说违心说劝阻的话了。
    家训有云:不可诳语、不可口是心非……总之那样做是一定违背家训的。
    因此蓝忘机在叫完对方的名字之后,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就只好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魏无羡也望着他,眯了眯眼睛,身上的冷意似乎有所消融。
    离这两人最近的江澄莫名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着痕迹地向着江厌离挪了挪。
    魏无羡道:“好吧,蓝湛。这小流氓再恶劣再狠毒,他一天没有真的杀人放火我就一天不能让他血债血偿。不过管教他这个重任还是不要交给我了——”
    魏无羡视线朝前方一扫而过,磨了磨牙:“我怕我忍不住先下手为强。”
    ——薛洋探了探晓星尘的呼吸,捏了捏他的手腕,似乎是觉得死得不够透,不够僵,站起身来,进到一侧的宿房里,端出一盆水,就着一条干净的布巾,把他脸上的鲜血擦得干干净净……最后,从袖子里拿出了晓星尘昨天晚上给他的那颗糖。
    借刀杀人,逼得晓星尘崩溃碎魂,还想如宋岚一般将他炼成凶尸、继续受自己驱策——甚至为此设想,高兴得大发勤快将义庄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简直是令人发指。
    倘若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魏无羡怕不是要将准备给温氏门生的“惨死千法”都在他身上试个遍。
    不然也太对不起被他害到如此地步的晓星尘了:连魂飞魄散这样在常人看来凄惨无比的结局都算是好的,否则就连死都不能死得安生,还要继续被他当成提线木偶玩弄。
    ——薛洋的眼中刹那间爆满了血丝。他霍然起身,双手紧紧捏起拳头,在义庄里一阵横冲直撞,连摔带打,巨响声声,把他刚刚亲自收拾的屋子砸得七零八落。
    ——这时候,他的表情、发出的声音,比此前他所有的恶态加起来还要接近丧心病狂这个词。
    ——他道:“你再不起来,我要让你的好朋友宋岚去杀人了。
    ——“这整座义城的人我全都会杀光,全都做成活尸。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不管真的可以吗?
    宋岚的脸色猝然一变。
    ——“我要把阿箐那个小瞎子活活掐死,曝尸荒野,让野狗啃她,啃得稀巴烂。”
    金凌怒不可遏道:“混账!”
    薛洋的威胁不止是说说而已,从蓝魏两人与少年们来时所见可知,他是当真都付诸行动了——而薛洋自己也十分清楚,已经魂飞魄散的晓星尘,就是再怎么心怀苍生,也不可能听到他的威胁、更不可能因此苏醒过来的。
    而受他驱使,屠戮义城百姓的,是宋岚。
    与晓星尘志同道合、心性相若的宋岚。
    做到这一步,简直连“丧心病狂”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了。
    最快地将后来的一切都串联起来的蓝思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骇然与不可名状的哀恸交杂席卷,最后留下一片荒凉的狼藉:“宋道长……”
    金凌紧跟着彻底醒悟:“宋道长他——”
    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一拳砸在地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薛洋这个、丧心病狂的混账!!活该千刀万剐的恶棍!他祸害完了晓星尘道长还不够、连宋道长也不放过!”
    狂风暴雨之中,魏无羡道:“果然还是想活剐了他。”
    前面的小朋友不知道后面还有人,是当真口无遮拦。他怕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分散注意力,宋、晓两人先前好不容易堪堪平定的心境,又要一路摇摇欲坠。
    “宋岚”能够在屠戮义城百姓之后仍以凶尸之身存在于世、而非如“晓星尘”一样魂魄碎到拼都拼不起来的地步,非是他心志较后者更为坚毅,而是因为彼时他已彻底为薛洋所控,毫无自主意识。
    而对于晓星尘而言,不仅误杀挚友、甚至导致他死后又与自己一样手染无辜者鲜血,是比先前的一切还要可怕的打击。
    宋岚强行平复下自己的心神,默念冰心诀。
    从得知“宋岚”为“自己”所杀,晓星尘的脸色就没有再好看过,这下勉勉强强恢复的一点血色又褪得干干净净,勉力自持,总算没有失态。
    “晓星尘”这么一死,薛洋彻底疯了,一时半会儿只想得到怎么抢救剩下的那点可怜的碎魂,旁的什么也顾不上了。但一旦他拿到了锁灵囊,保证这点残魂不会随随便便散了之后,逃走的阿箐、义城的百姓,怕是一个也逃不过去。
    一个疯子,为了刺激晓星尘的魂魄,哪怕正常人都知道毫无助益,他也绝不介意先把所有人都杀了试试。
    毕竟,他实际上本来也只是求一个宣泄之途,从不会在意别人是什么感觉。
    阿箐从义城逃走之后,知道凭自己决计奈何不了薛洋,便四处打探有没有修仙的厉害人物,借他之手为晓星尘报仇。
    蓝景仪读得悲从中来,没几句已经是涕泪横流,呜咽道:“阿箐姑娘啊……要是阿箐姑娘那时能遇到含光君就好了……”
    没想到能这样听到自己的名号,蓝忘机一怔,剩下的也只有无声的叹惋了。
    倘若当真能够遇上这件事,他自然义不容辞。而最终杀了薛洋为晓星尘报仇的,看来也是蓝、魏二人无疑了。
    只是却已经是多年之后,便是悼亡,都嫌太晚。
    ——阿箐低头收好钱袋,随眼一扫,忽然发现,水中的倒影后多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薛洋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她的身后。他手里拿着霜华,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开心地道:“阿箐,你跑什么?咱们好久不见了,你不想我吗?”
    ——薛洋挑眉道:“我从栎阳办事一趟回来,竟然刚好遇到你在城里问东问西,真是挡也挡不住的缘分哪。话说回来,你真是能装,竟然我都给你骗了这么久。了不起。”
    魏无羡道:“‘栎阳’。”
    聂怀桑道:“他去栎阳,莫非——莫非是去杀那个,常萍的?”
    这么一提,再没有人想不起来。
    栎阳常氏家主常萍,死于霜华凌迟、双眼被挖。
    只这样一想,魏无羡就几乎被气笑了:“好一个凌迟处死、以霜华行凶——若真要替小师叔讨一个公道,最该被千刀万剐的难道不是他自己么?”
    江澄道:“你难道指望这种人会从自己身上找不是?”
    答案自然是否。
    阿箐心知这番在劫难逃,索性敞开了将所有市井听来的污言秽语都骂了个遍,对薛洋却仍是不痛不痒。
    直到薛洋先提起了晓星尘。
    ——阿箐骂道:“我去你个臭不要脸的!你还敢提道长,那是道长的剑!你也配拿着?脏了他的东西!”
    ——薛洋举起左手的霜华,道:“哦,你说这个吗?现在,是我的了。你以为你的道长有多干净吗?今后还不是我的……”
    ——阿箐道:“你个屁!做梦吧你!你也配说道长干不干净,你就是一口痰,道长倒了八辈子霉才被你沾上,脏的只有你!就是你这口恶心人的痰!”
    ——薛洋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薛洋绝对能称得上晓星尘命里的魔星,最好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沾染才好。然而他自己,恐怕也当真成了薛洋的魔障、成了后来唯一能当真、轻而易举便刺痛薛洋的存在。
    只是,那又如何呢?
    倘若“晓星尘”自己知道了,也只会憾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些、一剑干脆利落地杀了薛洋,就此干干净净地死,也省得他拿自己作筏子祸害旁人。
    ——阿箐提心吊胆逃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却忽然轻松了。
    ——眼球被火辣辣的刺痛弥漫,阿箐大声惨叫。薛洋的声音又传来:“多嘴多舌,你的舌头也不必留了。”
    ——一个冰凉刺骨的尖锐事物钻入了阿箐的口中。魏无羡刚感觉到从舌根传来的刺痛,就猛地被人拉了出来。
    共情结束了。
    不仅仅是阿箐,就是坐在这里一路看下来的这些人,心中也情不自禁地升起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小朋友们围着“魏无羡”一阵嘁嘁喳喳,后者从阿箐的记忆中缓过神来,探过了棺中人颈上的致命伤。
    伤痕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以营造出完好无损的假象,若非共情中亲眼所见,一时恐怕还未必能找到。
    ——魏无羡心中叹息,对阿箐道:“辛苦你了。”
    ——之所以阿箐的鬼魂是瞎子,行动却不像一般瞎子那样迟缓小心,是因为她在死前一刻才变成真正的瞎子。此前,她一直是那么灵活跳脱、行动如风的一个小姑娘。
    心肠最软的江厌离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哪怕惨死于薛洋之手、尸骨都无处安葬,她仍旧衔着一腔孤勇,与这个刽子手对抗至今,终于等来了给晓星尘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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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城篇终于快要结束了。
    这章写到最后其实我也有一种如释重负感,去掉原文也有三千多字吧,花费的净时长应该有七八个小时,平均一小时只有不到五百字的样子,感觉他们的反应真是,太难以用语言描述了。
    最后一看到阿箐生前的那一句形容,真的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这么多年之后,她终于等来了给晓星尘的公道,于是放心大胆地把自己的魂魄也一并压了上去。感谢在2020-03-14 11:38:16~2020-03-27 17:2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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