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九)

    ——薛洋道:“谁骂你丑,你就让她更丑,脸上划个十七八刀,让她这辈子都不敢出门见人;谁骂你瞎子,你就把你那根竹竿一头削尖,往她两只眼睛里各戳一下,让她也变成个瞎子。你看她还敢不敢嘴贱?”
    ——阿箐毛骨悚然,只装作以为他在吓唬自己,道:“你又唬我!”
    ——薛洋哼道:“你就当是唬你吧。”说完,把装着兔子苹果的盘子往她面前一推:“吃吧。”
    别说阿箐与共情中的“魏无羡”,就是光看着这段话,蓝景仪都觉得头皮隐隐发麻,忍不住道:“他还是人吗?”
    聂怀桑“嘶”了一声:“这就是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可真是……”
    魏无羡接口道:“狠毒。”
    往下看了没两行,聂怀桑情不自禁地又“嘶”了一声,道:“是不是坏事做多了,就不会心虚了?”
    ——第二日,阿箐一大早就吵着让晓星尘带她出去买漂亮衣服和胭脂水粉。薛洋不满道:“你们走了,那今天的菜又是我买?”
    窥一斑而知全豹。从前一晚削了一盘子兔子苹果,到刻下这句随口牢骚,无不显示着,这个薛洋,不是看起来若无其事,而是当真全然没将昨天发生的一切当回事儿。
    魏无羡挠了挠脸侧,喃喃道:“这可真是……不可轻忽啊。”
    蓝忘机道:“来日方长。”
    魏无羡“嗯”了一声。
    ——阿箐确定薛洋已经走远,这才进来,关上门,声音发颤地问道:“道长,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薛洋的人?”
    ——晓星尘的笑容凝固了……他脸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血色,听到这个名字后,瞬息之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几乎成了粉白色。
    ——不能确定一般,晓星尘低声道:“……薛洋?”
    ——晓星尘懵懵地道:“我们身边的?……我们身边的……”
    ——他摇了摇头,像是有些头晕,道:“你怎么知道的?”
    江厌离看得颇为难过,摇了摇头,叹息道:“……阿菁姑娘,当真煞费苦心。”
    金子轩道:“她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晓星尘道长知道了这个人是薛洋,是绝不会轻易离开的。”
    ——阿箐道:“我听到他杀人了!……一个女的!声音很年轻,应该带着一把剑,然后这个薛洋也藏着一把剑,因为我听到他们打起来了,打得砰砰响。那个女的就喊他‘薛洋’,还说他‘屠观’、‘杀人放火’,‘人人得而诛之’。老天爷呀,这个人是个杀人狂魔啊!一直藏在我们身边,不知道要干什么!”
    魏无羡道:“她既不知道小师叔的过去怎样,也不知道他究竟如何与薛洋结下恩怨,能想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为了让晓星尘相信这个人就是薛洋、好远远逃开,阿箐急切之下甚至坦白了自己是装瞎、看见了他的九根手指。
    魏无羡忍不住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阿箐毕竟是个小姑娘,虽然强行压抑了一晚上都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却也没有什么谋定后动的心力了,现在想的唯有不能再让晓星尘在薛洋身边多待一刻,但越是如此,越是关心则乱。
    急着和晓星尘摊牌,甚至都没仔细想晓星尘会作何反应。而一旦知道这个人是薛洋,倘若晓星尘还以为她是瞎子、要顾全她,说不定还有那么一丝可能,会暂且放弃追究先护着她逃走,那么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可一旦挑破装瞎的真相、又让他确信了此人是薛洋,只会更坚定他一个人留下来追究到底的决心。
    哪怕他连听到这个人的名字都感到如此勉强。
    但就像魏无羡方才说的,阿箐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也许只能说……晓星尘是真的不能更倒霉了。
    ——惊雷一道比一道响,炸得晓星尘都微微茫然了……晓星尘缠眼的绷带原本是雪白的,可此刻,却有两团血晕从中细细渗出,越渗越多,渐渐的透布而出,从眼窝处流了下来。
    这双目淌血的形容实在过于骇人,江厌离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紧接着又连忙去看后方的晓星尘。
    晓星尘却表现得平静许多,至少远比方才目睹“自己”杀死了宋岚时要镇定得多了。
    ——晓星尘摇头道:“我不能走。我得查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走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恐怕义城这么多人就要遭他毒手了。薛洋此人,一向如此。”
    阿箐苦于不能说出真相,怎么也劝不走晓星尘,更糟糕的是,由于他们耽误的这段时间,薛洋已经回来了。
    江澄道:“这下完了。”
    晓星尘本来就不会与人虚与委蛇,若是阿箐像原本打算的一样把他叫到外面再说,那还能有些缓冲,说不定能把他先劝住,避免与薛洋正面对峙。现在么,海啸山崩就在眼前,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
    阿箐几句话混了过去,薛洋并未生疑,踹门而入。依着原本仓促的决定,她趁着晓星尘动手夺路而逃,却终究放心不下,半道折回来偷看。
    这一来一回没花太久的时间,屋里的两人甚至连动作都没有什么变化,维持着原本的对峙。
    ——晓星尘抽出霜华,又是一剑欲刺,薛洋开口道:“晓星尘道长,我那个没说完的故事。你现在不想听下半截了吧?”
    很显然,他指的是几年前围炉夜话那一晚所讲的故事。
    晓星尘本人简直平静得不可思议,道:“‘我’虽然明白不应受他语言所扰,却还是不能做到。”
    ——虽是这么拒绝,人却微微侧首,剑势凝住。薛洋道:“可我偏要说。说完之后,要是你还觉得是我的错,随便你想干什么。”
    宋岚道:“人之常情,晓道友不必介怀。”
    魏无羡则对着水幕微微冷笑:“‘随便你想干什么’,这小流氓的话若是能当真……呵。”
    做的事、杀的人摆在那里,哪怕薛洋舌灿莲花,当真激起晓星尘一星半点的动摇,也绝不可能因此放他生路。他若是真的“随便你想干什么”,最后的结局怎么也该倒个个儿。
    薛洋所讲的故事,与他们原先凭借种种线索得出的推论基本没什么差别。那戏弄他的男人果真是常慈安,薛洋的小指,也果真是因此而断。
    ——他一字一句道:“然后,车轮就从这个孩子手上,一根一根碾了过去!”
    ——不管晓星尘看不看得见,薛洋对着他举起自己的左手:“七岁!一只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当场碾成了一滩烂泥!这个男人,就是常萍的父亲。”
    薛洋恨得理所当然,说得咬牙切齿,过去的痛苦和如今的愤懑,全都不是假的。
    只要不是铁石心肠,都难免对他少时的天降横祸心生触动。然而一旦想到他之后又采用了怎样血腥残忍的报复,这恻隐便必定在须臾间涓滴不遗。
    前面金凌“啪”地一声拍在身侧,怒喝道:“他这是强词夺理!!”
    ——“晓星尘道长,你抓我上金麟台的时候,好义正辞严!谴责我为什么因一点嫌隙就灭人满门。是不是手指不长在你们身上,你们就不知道痛!不知道撕心裂肺的惨叫从自己嘴里发出来是什么样的!我为什么要杀他全家?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来戏耍我消遣我?!今日的薛洋,就是拜昔日的常慈安所赐!栎阳常氏,不过自食其果!”
    蓝忘机的眉眼染上一层淡淡的肃杀之气,沉声道:“强辩。”
    魏无羡道:“乍一听确实有些道理。但,辱人者人恒辱之,杀人者人恒杀之,可不等于,辱人者亦人恒杀之啊。常慈安人品低劣,对一个街头乞儿如此行径,虽然结果不过是失去一根小指,但以薛洋那时身份处境,此仇怨不亚于杀身害命,他就是把人活生生剐零碎了,那也是因果报偿,旁人干涉不得。可他既然杀了栎阳常氏那么多人,用的还是这等残酷手段,又哪来的底气怨旁人没有袖手旁观?……嗐,会和他计较这个,就已经给他的歪理绕进去了。照他这么说,命也是别人自己的,他的一根手指,又怎么抵得上别人那么多条人命?”
    ——薛洋竟然认真地想了想,仿佛觉得他的质问很奇怪,道:“当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别人的,杀多少条都抵不过。五十多个人而已,怎么抵得上我一根手指?”
    孟瑶道:“歪理?魏公子确实不该计较,对于薛洋这种人来说,‘自己’才是正理。你与他说旁人如何,是永远也说不通的。”
    魏无羡道:“也是。”
    晓星尘吃亏就吃亏在太君子,从来不会与人耍嘴皮子,哪怕明知道那就是一堆歪理邪说,也是没法和对方分辩个清楚明白的。
    即便如此,他厌恶反感的态度也十分明确,这就彻底激怒了薛洋。
    ——他阴冷地笑了几声,道:“晓星尘,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你。我最最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自诩正义之辈,自以为品性高洁之人,就是你这种总以为做点好事世界就变美好了的大傻瓜,白痴,天真,蠢货!你恶心我?很好,我会怕人恶心吗?不过,你有资格恶心我吗?”
    孟瑶心道:他从前自然是不怕人恶心的,只怕还巴不得人家都恶心他还拿他没办法。但现在,要不是当真受不了晓星尘恶心他,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一句“恶心”给激怒?
    顾及晓星尘的感受,也顾惜自己的羽毛,孟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暗自摇了摇头。
    可惜,小流氓就是对一个人有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留念在意,也是从来不会当真顾念别人的想法的,他只会杀人诛心。
    ——薛洋道:“没什么意思。就是很可惜你瞎了,两个眼珠子都被自己挖没了,看不到你杀的那些‘走尸’,他们被你一剑贯心的时候,多害怕多痛苦啊。还有跪下来流着眼泪给你磕头求你放过他们一家老小的,要不是舌头都被我割掉了,他们一定会放声大哭,喊‘道长饶命’的。”
    这实在是太狠毒了。
    本以为自己已经受足了打击,等闲不会动摇的晓星尘,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连杀死薛洋的力气都没有,而只能匆匆忙忙地弃世逃窜。
    ——薛洋捂住腹部,左手打了个响指,从容后退。而他脸上的表情已不像个人,两眼里竟然闪着绿光,他那对笑起来时会露出的小小虎牙,让他看起来活生生是一只恶鬼……剑风袭来,晓星尘下意识持霜华反手格挡。两剑一交,他就怔住了。
    ——不是怔住了,而是整个人瞬间化作了一尊神形枯槁的石像。
    晓星尘也许也曾经暗暗地期盼过,有朝一日能够与挚友重逢。霜华拂雪齐出,同行世路,除魔奸邪。
    可是在这种情形下,霜华再逢拂雪,意味着什么?
    宋岚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处,垂地的手慢慢地收紧,用力地抓着地面,一根一根,骨节泛白。
    ——他们二人以往一定常常切磋剑法,是以双剑相交,单凭劲力,已能判断对方身份。但晓星尘似乎不敢确定,缓缓地转身,哆哆嗦嗦地伸手,摸到了宋岚的剑的剑刃。
    ——宋岚没有动,他顺着剑刃往上摸,终于,一点一点描摹出了剑柄上刻着的“拂雪”二字。
    太惨烈了。
    晓星尘再也不可能举得起剑了。
    哪怕只是坐在这里,都仿佛能听见他的灵魂一寸一寸裂开湮灭的声音。
    ——他六神无主地摸着拂雪的剑刃,连锋刃割破了掌心也不知道,整个人抖得连声音都几乎散了一地:“……子琛……宋道长……宋道长……是你吗……”
    ——他彻底崩溃了:“谁说句话?!”
    ——薛洋如他所愿,说话了:“需不需要我再告诉你,昨天你杀的那具走尸,是谁啊?”
    宋岚抵地的手指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隐隐见赤的痕迹,声音低沉得有些可怕:“薛、洋。”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虽只偶然初识,他已视晓星尘为挚交,后者亦然。
    没有如“晓星尘”一般被摧折灵魂,此时此刻,充斥在宋岚心底的,慢慢的都是对挚友的痛惜,与对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的憎恨。
    ——晓星尘跪在木然站立的宋岚面前,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薛洋笑得眼里泛起了泪花,恶狠狠地道:“怎么啦!两个好朋友见面,感动得都哭了!你们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阿箐死死捂住嘴,不让呜呜呜的哭声泄露出一丝。义庄内,薛洋一边走来走去,一边用一种既狂怒、又狂喜的恐怖语气破口大骂:“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魏无羡的脑中传来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疼痛却不是从阿箐的魂魄那边传来的。
    ——晓星尘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伏在宋岚脚边。他缩得很小很小,仿佛变成了很虚弱的一团,恨不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原本洁白无暇的道袍已沾满了鲜血和尘土。薛洋冲他喝道:“你一无事成,一败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对这段内容反应激烈的不仅仅是宋岚。
    蓝忘机的手慢慢地收紧,淡色的眸子里有血丝若隐若现。整个人看起来,简直有些可怕。
    ——这一刻,在晓星尘身上,魏无羡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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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原著内容有点多,整整占了一半字数,但是我真的尽力了。
    晓星尘两次心态崩溃的部分,都让我觉得特别难插入原著之外的东西,每次写了又要删删删,原著的描写就够细致惨烈了,感觉在看书的大家说什么都不合适,毕竟晓星尘本尊就坐在这里,你说晓星尘多惨多倒霉,合适吗?
    除非情商低过马里亚纳海沟才会当着本人的面感叹他有多倒霉多不幸吧?尤其这个人先前情绪还差点崩溃。
    只能见缝插针夸夸阿箐多不容易,说说薛洋又是怎么强词夺理自我为中心了,也算是侧面开导晓道长了。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薛洋这样一个真正接近纯黑,不止是设定上身处黑暗、而是真的表现出了诸多残忍血腥的角色会有那么高的人气,毕竟只要稍有同理心都会替晓星尘被虐的肝疼,后来想想,大概还是要归结于“同理心”。
    只要对一个角色有了细致的剧情、性格、思想的描写,让他不能再被简单地标签化,那么就一定会有人并且是很多人,和他共情被他触动,一个角色,无论好坏,决定他人气的其实是作者的塑造表达。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薛洋简单粗暴死在常氏灭门后对其他的所有人而言都是好事,很多分明不是薛洋粉甚至不怎么喜欢他的人(比如我),却还要花心思给他一个不错的结局。
    因为注视了他太多事情难免共情共理,忍不住想阻止他走向悲剧。
    当然,这完全不妨碍我想修理他的欲望。感谢在2020-03-03 16:38:52~2020-03-14 11:3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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