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岚脸上一片阴云密布,又是愤怒,又是不忍。混乱不堪中,只有一个讯息,清清楚楚:
——绝不能让晓星尘知道此事!
如果晓星尘知道了数年来几乎朝夕相伴、还算谈得来的“同修”实际是薛洋,那已经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但应该还不足以击倒他。
可倘若再让他知道,这些年薛洋已经借他的手杀了多少人,那一蹶不振都是轻的。
还没有人忘记,“魏无羡”与阿箐共情之前,薛洋拿出的那个锁灵囊里装着的一捧魂魄碎得有多彻底。
聂怀桑忽而道:“宋道长既然要去找薛洋算账了,咱们是不是能知道,他是怎么被薛洋给害死的了?”
此言一出,有数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道:“不要告诉那位道长多余的事。”
——说罢,沉着脸朝薛洋离去的方向追去。阿箐道:“道长,你是不是要去打那个坏东西?”
——宋岚已追出很远。魏无羡心道:“岂止是要打,他是要活剐了薛洋!”
宋岚去找薛洋算账,阿箐熟悉环境路线,也悄悄地找了过去。
魏无羡盯着水幕上的描述,莫名觉得有那么一点悲哀。
——就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又或是被人从睡梦中扇了一耳光惊醒,薛洋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无比。
魏无羡心道:这小流氓竟把自己都给玩进去了……可就算是这样,居然还是执迷不悟。
转念一想,却也觉得并没有多意外。
终究人非草木,既然身在美梦当中,又怎么能全然不为所动?只是纵使触动,也未见得能够明悟,更不会悔改。
宋岚武功远胜薛洋,动起真格来后者半点讨不了好,但前者记挂着要追问他留在晓星尘身边有何图谋,便没有直接下杀手,反倒给了他弄鬼的机会。
——若不是这件事实在叫人不安……薛洋中剑,面不改色道:“你真要听?我怕你会疯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最好。”
温情颇为不忍地叹气道:“宋道长,事已至此,就是问清楚又能如何呢?还不如痛快下手除害,免得夜长梦多,陡生变故。”
不等宋岚回话,便听晓星尘涩然道:“虽说除恶为上,可既知他弄鬼,若不问个清楚明白,又怎能安心?毕竟此人性行恶劣,万一还留有后着,纵使杀之亦遗祸深远、叫人防不胜防。”
魏无羡道:“小人横行无忌,君子天然掣肘。杀也不是,留更不行。在这世上,要当个好人,实在太难了。”
江澄冷哼一声。
蓝忘机微微蹙眉,魏无羡兀自暗叹:要说顾忌他会拿旁人下手只能算虚的,尚未发生的都是假设,那最实在的就是——好人良心会痛啊!
薛洋将如何设计晓星尘杀人和盘托出,惹得宋岚惊怒难当,欲找这罪魁祸首算账,却又被他倒打一耙。心神大乱之下,惨遭薛洋暗算,先被撒了一头一脸的尸毒粉,后又给降灾割了舌头。
魏无羡喃喃道:“打蛇打七寸,杀人要诛心。薛洋这小流氓,真是将这一式修炼到极致了。”
他扪心自问,若是换了自己,在差不多的情境下,能躲过这样的阴狠算计么?
很显然——不能。
聂明玦在读到薛洋的言论时已然怒不可遏,一拳砸地:“阴毒小人!指皂为白、颠倒是非!!”
——薛洋手上和口头都步步紧逼,出剑越来越从容,也越来越阴狠刁钻,已隐隐占了上风,宋岚却对此浑然不觉。薛洋道:“唉!说‘从此不必再见’的到底是谁?难道不正是你自己吗宋道长?他听从你的要求,把眼睛挖给你之后就从你前面消失了,现在你又为何要跑来?你这不是让人为难吗?晓星尘道长,你说是不是?”
始终强迫自己死死盯着水幕的晓星尘在读到这里时骤然变了脸色,但尚能自持。直到继续阅读过几个段落之后,他终于抑制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不……”
尽管那声音其实十分微弱,且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完全完成就中道崩殂,但除了“惨叫”之外,居然让人想不出一个更合适的词语来概括了。
魏无羡简直不忍心回头去看他的脸色了。
从一开始,宋岚就不应该听薛洋说话,就不会被扰乱心神、不会中了陷阱。然而事关晓星尘,他又怎么可能不听呢?
随着叙说的进展,蓝景仪的声音越来越低,从一开始纯然气得发抖,逐渐掺杂上一种接近恐慌的难过。
——霜华的银光,从宋岚的胸口刺入,又从他的后背透出。
——宋岚低头,看着穿过了自己心脏的霜华剑锋,再慢慢抬头,看到了手持长剑,面色平和的晓星尘。
话音落下之后,整个空间短暂地陷入彻底的死寂,而后又被晓星尘打破。
他似乎从那种可怕的打击中稍微恢复了过来,但依旧神情仓皇、脸色煞白如纸:“是……我?”
他破碎的语调甚至已经无法用“难以置信”来形容:“杀了宋道友的人……是我?”
又是须臾死寂。
蓝启仁不由自主地将眼光从水幕落到晓星尘身上,又不由自主地再次挪开,想要叹一声“冤孽”,却又着实不忍。
忽然,宋岚道:“不是你。”
他斩钉截铁地道:“你没有杀我。杀了‘宋子琛’的人,也不是‘晓星尘’。书里所写的一切,都不是‘晓星尘’的罪业,更不是你的。晓道友,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看到薛洋说“我屠了白雪观之后”,宋岚心中确实不可抑制地生出痛苦与怨气。但是紧接着再度读到那句“我屠你的观的确是因为他,你迁怒于他也是情有可原”,他心里本就薄弱的迁怒反倒飞快地消退了——比起只是寥寥数语提及、实感薄弱的自己,被如此详尽地针对了的晓星尘,显然更容易因共情而痛苦难当。
宋岚将目光重新移向水幕,十分肯定地道:“在这里,我是这样想的。天书中所写的‘我’,一定也赞同我。”
——晓星尘抽出了霜华,收剑回鞘,道:“霜华有异,我顺指引来看看。”他奇道:“已经很久没在这一带见过走尸了,还是落单的一只,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
——宋岚慢慢地跪在了晓星尘面前。
——这个时候,只要宋岚把他的剑递到晓星尘手里,晓星尘就会知道他是谁了。知交好友的剑,他一摸便知。
——可是,宋岚已经不能这么做了。把剑递给晓星尘,告诉他,他亲手所杀者是谁?
晓星尘默然不语,似乎是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
不管他听进去没有,现在最好都不要紧追太甚。凝重的气氛逐渐松动,诸人同样默然地将视线移回正前方的水幕。
——哪怕晓星尘再心胸豁达,一时半会儿恐怕也难以看开。毕竟,这尚在不断继续的天书,就不亚于刀刀凌迟。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对坐在这里的晓星尘而言,书中的内容只是合情合理让人感同身受的预言,而非当真满目疮痍的回望。
亲眼目睹宋岚在薛洋的算计下惨死于挚友晓星尘之手,阿箐心中的惊惧悲痛可想而知。等到薛洋随着晓星尘走远,她才战战兢兢地从藏身的灌木后爬出来,忍着害怕,帮死不瞑目的宋岚阖上了眼。
晓星尘轻声道:“与宋道友、阿菁姑娘结识,是我之幸。”到如此境地,尚且顾念要维护于我。
——她呜呜咽咽地道:“我要回去了,你在天之灵,千万要保佑我把晓星尘道长救出来,保佑我们逃出那个魔头的掌心,让那个活妖怪薛洋不得好死、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说完拜了几拜,磕了三个响头,用力抹了几把脸,站起身来给自己鼓了几把劲,朝义城走去。
阿箐回义庄时,薛洋正心情甚好地将苹果削成兔子,看得金凌牙齿咯咯作响,道:“他果真是个活妖怪!!”
蓝忘机极为轻微地蹙了蹙眉,但他毕竟阅历丰富得多,不至于觉得薛洋这样的的态度有什么稀奇,只是总归还不能适应良好。
魏无羡则对着阿箐油然生出一种敬意,道:“这个姑娘,真的了不起。”
蓝忘机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薛洋瞥了她一眼,忽然眼底精光一闪,道:“怎么回事,她眼睛都肿了。”
——他虽然笑容可掬,但明显已起了疑心。突然,阿箐把竹竿一摔,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上气不接下气,扑进晓星尘怀里道:“呜呜呜,我很丑么?我很丑么?道长你告诉我,我真的很丑么?”
若是猝经如此剧变还能不露端倪,那只会让人觉得此人心机深沉、十分可怕。阿箐为宋岚之死哭肿了眼睛,自然无法装作无事发生,她便索性另寻了一个借口发泄一场,既不必过分压抑自己,还抹消了薛洋的疑心,自然可以说一句“了不起”。
更不要说,她还以此为引子,顺势争取了能撇开薛洋与晓星尘一起出门的机会。
——阿箐啐道:“你跟我们一起吃住了这么久,花你点钱你还要借!縗鬼!要不要脸!道长,我想去买漂亮衣服和漂亮首饰,你陪我好不好?”
——魏无羡心道:“原来是想把晓星尘引出去。可要是薛洋要跟着,那该如何是好?”
——阿箐跳起来差点撞到晓星尘下巴:“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你陪,我才不要他跟着,他只会说我丑!叫我小瞎子!”……阿箐无法,只得道:“好吧!那就明天!说好了的!”
蓝景仪读完,又闷闷道:“若是一切顺利,就好了。”
蓝思追苦涩道:“不可能一切顺利的。”
金凌道:“为什么?”
这问句纯粹是猝然察觉违和的本能反问,金凌话都说出了口,才意识到让自己觉得不太舒服的是“不可能”三字。
那是一种只看现在就预测出结局的悲哀,而非由于提前知道结果如何方生的惋惜。
魏无羡叹了口气,替他答道:“阿箐姑娘必然不能将小师叔杀了人的真相说出来,但却必须要告诉他这个人是薛洋,不然是解释不清的。可一旦知道这人是薛洋,小师叔也一定像宋道长一样,非要问出他留在自己身边几年究竟想做什么……”
而追问的结果——看看书中的宋岚下场怎样,就知道了。
蓝思追的解释大意不差。
江澄道:“可即使问出来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薛洋不见得说的是真话,又怎么至于为此自——”
话说到一半陡然刹住,显然,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从前杀的,无论还有没有救,这时总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相不可追溯。可是,宋岚并非如此。
他死后被薛洋炼成了凶尸,致命伤在霜华一剑穿心。只要晓星尘见到宋岚所化的凶尸,又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至交好友,志同道合,比肩齐名,就是双眼已盲,他也一定一下就认得出来。
晓星尘道:“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也应该先杀了此人。”而不是为逃避这满手的血腥一死了之,放任这披着人皮的恶魔继续为祸世间,杀人害命。
他心中既恼恨另一个自己最终竟无所作为,又对阿箐感到愧怍难当:对方明知凶险,还要回到这龙潭虎穴救他离开。自己却这样无用,害她白白殒命,死不瞑目。
蓝启仁道:“真到了那一步,又有几人能承受下来?晓道长,人力有时尽,一切终归阴错阳差尔,勿要过分苛责自己了。”
晓星尘勉力苦笑:“多谢蓝先生劝解了。”
——薛洋的目光便从阿箐这边挪开,转到对面的晓星尘脸上去了。魏无羡心道:“小流氓能把晓星尘模仿的那么神似,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每天都相对而坐,有的是机会细细揣摩。”
——晓星尘却对投射在他脸上的两道目光浑然不觉。说到底,这间屋子里,真正瞎了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已。
蓝景仪带着点哭音道:“为什么晓星尘道长和阿箐姑娘那样好的人,要遇到这么难过的事!!不是说好人有好报的吗?!”
这话问得实在让人招架不住,金凌张了张嘴,想说至少薛洋恶有恶报了。然而细细想来,对于他做下的一切,最后的结果真能算作什么应有的恶报么?
种下的恶因与恶果远不可同日而语,又怎么能算是恶有恶报?
金凌咬着牙,又是气愤又是难过,多的还是后者:“真是……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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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好久不见(其实也没有特别久对吧),我回来了。
再读共情这一段,是真的觉得阿箐好了不起啊。
不可否认,薛洋后期在和晓星尘相处的时候,是真心实意把这一切当成一个值得珍视的美梦的,但他完全不懂也不想明白什么是“珍爱”,更别说,既然是梦,那就是彩云易散琉璃脆,早晚要醒的。
并且,真正从这个幻梦里获得温暖快乐的其实只有薛洋而已。感谢在2020-02-21 23:36:16~2020-03-03 16:3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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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