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漠北一路平稳到了桂江府, 安顿下来后的次日去拜访了何学政,彼时何学政正要回京复命,他的学政任期三年已满, 本该在春末便回京去, 无奈他不当心伤了腿脚, 只能于桂江府将养, 如今伤势已近痊愈, 自当要回京去。
只是他心中仍有一大遗憾,令他两鬓都生了不少华发, 怎奈自己又无可奈何,只能日日叹气。
那便是直至他离开桂江府都没能收到静江府那个小三元要来乡试的确切消息, 他虽是报了名,可那是他家中人帮报的,而非他自己报的,在乡试开考之前,一切都是变数。
“哎……”何学政又看了一眼他誊抄下来的向漠北院试时作的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爷,东西都已收拾妥当, 该出发了。”家老上前来禀报,看见自家主子又在叹气,他也由不住叹气,“老爷您又在叹气了。”
“可惜,太可惜了啊……”何学政遗憾地摇头叹息,将手上的文章折叠好了夹进书里, 把书交给了家老, 自圈椅里站起身, “出发吧。”
家老恭敬地将书接过, 就在这时,一名梳着双髻的小婢子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朝何学政福了福身后道:“老爷,府外了来了一位自静江府来的公子,道是要拜会老爷。”
“静江府?”何学政喃了一声,忽地想起了什么,老眼大睁瞳仁紧缩,当即着急道,“快、快去将人请进来!”
然还不待婢子应声退下,他便已匆匆忙忙地往外走,一边愈发急道:“不不不,我亲自去门外迎!”
家老见状,连忙上前来将其搀住,也急了起来:“老爷您腿脚尚未好得完全利索,可千万不能这般来疾行啊!”
家老说着,赶忙又冲那婢子道:“还不快跑着去将人请进来!?”
婢子当即快步朝府门外跑去了。
何学政虽听了家老的劝不再疾行,却也未打算停在远处,而是继续朝府门方向走去,行至半途,便见着方才那婢子领着一人往院邸里走来。
只见那人身着月白襴衫,身姿如竹,神清骨秀,神色清冷,贵气天成。
何学政当即顾不得自己一双老腿利索与否,大步就迎上前去,看着来人激动得险些说不出话来,“你是、你是——”
向漠北朝他作揖,谦和有礼道:“晚辈向漠北,见过何学政。”
向漠北向漠北……静江府那个小三元!终是来了!
“好……好好好……!”何学政连连道了数个好后才伸手去将向漠北扶起来,激动得老眼都被泪水模糊了,“我可终是等到你来了!”
“晚辈惭愧,让何学政费心了。”向漠北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素不相识偏却为自己前来乡试而热泪盈眶的老翰林,心中百般滋味。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何学政重重地拍了拍向漠北的手背,尔后才抬手抹去自己眼泪的泪,笑道,“惭愧惭愧,让你见笑了,何时到的桂江府?住所可有安排了?”
何学政虽不曾见过向漠北,然他本就欣赏向漠北的才学,这第一眼瞧见神清骨秀的他就更是心生喜欢,忍不住嘘寒问暖,不忘对一旁的家老道:“把东西全都搬回来!下月再回!”
家老:“……”
何学政:这孩子虽不是他的门生,可这一点不妨碍他等着桂榜放榜!
何学政还热情地留了向漠北用中饭,向漠北已数年不与陌生人相交,他下意识要婉拒,但转念想到他既已决定走仕途,日后只会遇到愈来愈多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届时他又能婉拒得了多少人?
他终是恭敬不如从命。
转眼便至八月初八。
秋闱考生众多,因此寅正便对入场考生进行点名及检查,饶是天还未亮便开始点名,往往也需要从早点到晚。
向漠北前一夜申正便卧床而眠,初八这日丑时便起身来,用罢向寻为他准备好的饭菜以及楼明澈为他准备的药后,由向寻与廖伯为他提着物什同他一道往棘闱方向去。
楼明澈看他吃了药,又再嘱咐他这三日里如何服药,待向漠北一一应过之后,他便又打着哈欠回屋继续睡觉去了。
本是安静的夜,无数火把风灯在夜色里摇晃,将沉睡中的府城照亮,朝城东棘闱方向齐聚而去。
今秋凉爽,酷热不再,这夤夜的风一吹,还带着能浸入骨子里的寒意,向漠北需披上披风才能御去这夤夜寒意。
向寻还担心他们小少爷会在这棘闱门前等上大半日才会轮到他点名入场,如此也不知小少爷的身子能否撑得住,却不想他们到棘闱前不过才半个时辰而已,便听得临监高唱向漠北的名字。
向寻与廖伯将物什交予他前皆是一脸的紧张与不放心,向漠北则是在向寻肩上轻轻拍了拍,难得地对他与廖伯露出浅浅一笑,道:“放心,回吧。”
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向寻与廖伯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而向漠北面上虽是平静,然他心中却是比任何人都更为紧张,他脑子里不停地浮现怀曦的模样,以致至走过“龙门”[1]看着那条通向号舍的甬道只觉有些目眩,一瞬之间竟是有一种自己又置身于六年前那一场能有如将人生生煎烤的秋阳烈日之中,唯有紧握着孟江南亲手缝制给他的那个香囊,他才知而今已非当初,也才有继续往前走的勇气。
他注目着甬道中央的明远楼,紧握着手中的香囊至鼻底,深吸了一口气后掂了掂背上沉沉的藤箱,缓慢却从容地走向号舍,依着卷票[2]上的千字文编号对照方才入闱时临监发至每人手中的座号便览很快便找到了他的号舍。
号舍一律朝南,三面砖墙,前为过道,号舍宽三尺深四尺,既窄又矮,两旁砖墙上离地一尺五寸高及二尺五寸高的地方分别镶着一块砖托,用于搁置号板,号板乃两块一寸八分后的木板,考试之时将号板分别放在上下砖托上便成桌与凳,夜里将在上的那块号板放到下面的砖托上,便成床板,只是在这般举手投足皆不能的狭小空间里无论是考试还是睡觉,都不会好受。
后一面墙上有一处凹进之地,可做放置油灯书箱等小件物什之用。
向漠北站在自己的号舍前,低头看着自己紧握于手中的香囊,指腹来回摩挲着上边的绣竹,又是再一次深吸一口气后才将自己背上背着与手上提着的物什放下。
此时甬道上走来一名与向漠北年岁相仿的考生,穿着一洗得发白、手肘处还打着补丁的单薄长衫,肩上挑着一担子,一边的筐子里放着书箱笔墨油灯蜡烛等物件,另一边筐子里则是放着被褥干粮草纸等物什,可见是一名寒门学子。
他对了自己手中的卷票与座号便览后将肩上的担子放在了向漠北隔壁的号舍,尔后转过头来朝向漠北粲然一笑,热络道:“兄台你是在这一号舍?可巧,小生就在你隔壁,小生姓柳,接下来几日还请兄台多多指教了。”
说完,他还客客气气地朝向漠北作了一揖,抬起头后又道:“敢问兄台贵姓?”
试卷要到今夜子时才会下发,在试卷下发之前或在自己的号舍外活动腿脚或是与旁的号舍里的考生说上话都是允许的。
向漠北性子清冷,本想做充耳不闻不予理会,奈何对方实在太过热络,大有一副他若是不说话便问到他说为止的热情,向漠北只好淡淡道:“敝姓向。”
说着,他将放在藤箱最上边的号顶与油布拿了出来。
孟江南将每一件物什收拾得整齐又有序,就像是知晓向漠北心中想什么似的,根本无需翻找,只消往藤箱里看去便是他需拿的东西。
“上项之项?志向之向?应是志向之向吧?”柳姓考生好似丁点不会察言观色,压根没看出来也没听出来向漠北根本不想搭理他,一边从筐子里拿出自己的书箱来放到后墙上的凹进处一边又笑道,“小生名一志,志向的志,村子里的老秀才给取的名,不知向兄可愿意相告向兄名字?”
向漠北依旧充耳不闻,抖开手中布缦做的号顶,撑到了号舍顶上。
柳一志见着他动作缓慢又胡乱,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平日里根本不用做活的那种,柳一志想也不想便放下自己正从筐子里拿出来的笔墨,探过身举起手来帮他,一点儿不在意他的冷漠,仍旧笑道:“向兄你这般来撑不对,我来帮你,你给我搭把手就成。”
根本不管向漠北是否需要他帮忙,柳一志已经将他挤开了去。
向漠北:“……”
柳一志撑挂好了号顶,又伸出手来拿油布,一边撑起一边道:“这是向兄的娘子给向兄准备的号顶和油布吧?这做号顶的布缦料子可真特别,就算白日里有太阳也不必担心了,撑起来定会很凉爽。”
柳一志很热心,可向漠北却有些头疼,他还从未遇到过谁个男子如此之聒噪,就像一只蜜蜂在自己耳边直嗡嗡,吵极了。
“向兄这——”柳一志又要再说什么,向漠北再忍不住,蹙着眉沉声道:“聒噪!”
这若是换做他人,怕是已被如此不领情的他给气得七窍生烟,然而柳一志非但没有生气,反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赧道:“呵呵,我娘也说我平日里话多嘴又笨,加上家里穷,所以至今都还没讨着一房媳妇儿。”
向漠北:“……”
谁人管他究竟是否娶妻!
虽然向漠北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柳一志还是替他将油布撑好了才从他的号舍里退出来,又挠挠头道:“那我收拾我的东西了,向兄你若是有何需要帮忙的,只管叫我就成。”
向漠北还从未见过如他这般没脾气的人,也不知他这是憨实,还是傻气。
看着他蹲在地上整理那两竹筐里的物什,向漠北忽然发现他进入棘闱时的紧张与不安已在方才听他聒噪间悄悄散去了。
他微微抿唇,抬头看一眼自己号舍上撑得平整又稳当的号顶,又抓上了已别在腰间的香囊,才道:“多谢。”
柳一志抬头来看他,眸中有诧异,显然没有想到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好相气息的向漠北会与自己道谢,他愣了一愣,才又露出了整齐白净的牙,笑道:“没事儿!举手之劳而已。”
就在这时,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一考生忽地抬起脚,踢翻了柳一志那只装着笔墨的竹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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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龙门”:考生进入贡院后要穿过“三重门”,最后一道门名为“龙门”,意为“鲤鱼跃龙门”,龙门之后是甬道,甬道中央是明远楼,明远楼有三层,为整个贡院最高的建筑,既用来监视考生,也为考生提供考卷外的帮助的服务。
[2]卷票:古代的准考证。
嘉安兄交到新的小伙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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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