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没有掌灯, 夜色如墨般浓稠,孟江南手中亦没有提灯,她是借着屋内的光照才瞧见的向漠北。
他蹲在那个角落里, 蹲在雨里, 背对着外边, 不声不响,安静得仿佛要与这漆黑的夜、与这漫天的雨融为一体。
他不知在这儿蹲了多久,只见他浑身上下皆已湿透, 长发尽贴在背上,哪怕是听到了孟江南着急忙慌的动静,他仍蹲在那儿一动不动。
孟江南看着他蹲在地上也仿佛要将自己完全蜷起来的背影, 心有如针扎般疼。
她本是要走过去, 但在抬脚时却是转身回屋, 从木施上扯了披风, 再在门边拿了方才搁在那儿的油纸伞,这才大步朝向漠北走去。
她在向漠北身后停住脚,将披风披到他肩上,即便如此,向漠北仍旧一动不动, 像是木头桩子一般,甚么感觉都没有了似的。
为他披上披风后, 她将油纸伞撑在他头顶, 在他身旁慢慢也蹲下了身来。
微弱且昏黄的光线之中,孟江南瞧见了她的那一碗“种生”。
她不曾想到今日的雨会下得如此之大, 她并未有将这碗只是放在繁茂木叶下稍微遮遮些雨的小豆芽移开, 此时雨水将本是由红蓝绳子系成一束的它们全都打散开了, 歪歪扭扭地垂散在碗沿上, 像是死前的颓败,再不见原本的生机。
向漠北就在盯着它瞧,本如星辰般眸子黯淡无光,像极今夜的夜色。
他逆着光,孟江南瞧不清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眼,可她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的阴郁,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将他完全吞噬了一般。
孟江南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旁,数次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好,怕极了自己一出声就会将他彻底推进了黑暗之中。
与他相处,她总是如履薄冰。
她不敢说话,就这么静静地陪着他。
雨水在木叶上积的水多到了一定程度便再撑持不住,只见它们猛地朝下一阵弯腰,积在它们上边的雨水当即尽数泼到了那碗小豆芽上,将它们打得更为散乱。
孟江南微微抿唇,朝向漠北靠得再近一些,尔后将伞柄轻轻搁到了他的颈窝里,她自己则是伸出手去,将那一碗被雨水打得歪斜散乱没了生气的小豆芽轻轻拢到了一起,一边轻声道:“嘉安若是怜惜它们被雨水打歪了,那是不必要的,它们的生命并没有这般脆弱,若嘉安是不喜它们,过会儿我把它拿到嘉安瞧不见的地方去放,不会——”
然她的话还未说完,原本一动不动如石雕般的向漠北忽地朝她转过身来,抬起双手死死抓住她双肩的同时低头咬上了她的嘴,打断了她的话。
不是吻,是真真确确的咬,孟江南只觉自己嘴角一疼,血腥味瞬间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下一瞬,向漠北将她用力拥进怀里,紧紧掐着她的双肩,深深埋脸于她脖颈之间,声音黯哑道:“对不起,小鱼,对不起……”
孟江南忍着肩上的疼痛,咽下口中的血腥味,抬手揽上他颤抖不已的背,轻轻柔柔地抚着,声音亦是柔柔软软如哄小儿般道:“嘉安,秋夜的雨水太寒凉了,回屋去吧,好不好?”
向漠北并不做声,只是将她搂得更有力,将她的肩抓得更紧。
孟江南仍是柔声又哄着一般道:“嘉安你今夜还未好好吃饭喝药,回屋把湿衣裳换了,我陪你一块儿吃饭,好不好?”
然而无论她说上些什么,向漠北总是反复说着“对不起”。
孟江南心疼不已,忍不住捧住他的双颊,小心地别开他糟乱湿黏在眉眼上脸上的长发,用拇指指腹抚了抚他冰凉的唇,尔后凑过去在上边轻轻亲了亲,难过道:“嘉安,你别这样,求求你,回屋去,好不好?”
她话音还未落,便觉向漠北身子猛地一颤,像是忽然之间被什么狠狠刺激到了似的,他猛地站起了身来。
他的动作太大也太突然,蹲在地上的孟江南被他猝不及防地撞跌在地。
挂在他颈窝里的油纸伞亦跌到了地上,伞柄朝上,接了一捧的雨水。
孟江南亦惊亦慌亦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他心口起伏得厉害。
孟江南当即急急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地抓着他的衣袖正要说上些什么,向漠北再一次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雨水顺着嘴角漫进了嘴里。
孟江南尝到了咸味。
不是血的咸腥味。
可雨水又怎会有咸味?
孟江南睁大着眼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向漠北,胸腔酸胀得不知这究竟是她的眼泪,还是他的。
当他终是将她松开时,她依旧是那一句话:“嘉安,回屋吧,好不好?”
这一回,她终于瞧见向漠北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她当即紧抓上他的手,将他往卧房方向带。
然他却是挣开了她的手。
孟江南心底一慌,却是见他躬下身去将那一碗雨里的绿豆小芽儿端到手里,尔后抓起她的手,将她往屋里带。
一进屋,孟江南赶紧找来干净的衣裳让他换上,不忘用棉巾帮他擦掉头发上的雨水,紧着就要去唤向寻与小秋将热水与姜汤端来。
向漠北却在她要转身之时抓上了她的手,蹙着眉沉着声道:“先将湿衣裳换了再去。”
孟江南却是不依,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后便快步往外走去。
向漠北讷讷地看着自己此刻握空的手,将手垂下时看向了那碗放在桌上的“种生”。
他将那碗“种生”拿到了面前来,垂着眼帘解开了那已经落到了碗底的红蓝细绳,尔后将那完全散乱了的小豆芽们拢到了一起,用那根细绳将它们重新扎成了一束。
孟江南再回到卧房中来的时候,向漠北除了面色比寻日里苍白了不少之外,再无任何异样,若非桌上放着那一碗“种生”,仿佛方才院中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安安静静吃饭,老老实实喝药,对方才之事只字不提,对项宁玉之事亦然。
孟江南亦甚也没有问,好似她白日里并未见过项宁玉似的。
她面上平静,心却已成乱麻。
她将头上发簪取下放到了妆奁旁,拿了衣裳到向云珠那屋去沐浴,是向漠北非要她泡一泡澡将身子暖和过来以免落了寒病,向寻本已备了热水到屋里来,然她却是一心念着他,非要他先泡他自己不可,不想让他为她担心,她则是让向寻也备了热水到向云珠那屋,她过去沐浴。
向漠北这才没有再说甚么。
向漠北在宽衣时不经意间落到他送给她的那只木兰花檀木簪上,发现簪尖处他打磨得不够光滑,他索性走到床榻后边的那只矮柜前,从里边拿出皮革来欲将其再稍加打磨。
宋豫书当初送给他的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袱就放在这矮柜最底层,自将其收进这矮柜最底层后他便未有再瞧过其一眼,但这一回,他将皮革从顶层盒子中拿出之时朝最底层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毫不犹豫地将柜门阖上。
他拿着檀木簪与皮革,踩着脚凳,踩进了大木桶里,一边泡着温度适宜的药浴一边用皮革慢慢打磨簪尖。
温热的药汤蒸起的水气浸着他的眼,他想到了孟江南那双至方才还红着的双眼。
廖伯将饭菜端来与他时禀过,小鱼她带着阿睿同宁玉兄长出去了。
虽然她甚也未有与他说,抑或是说她甚也不敢与他提,可他看得出,她哭过。
小鱼她很聪慧,心亦很细,哪怕宁玉兄长未有与她直言,她也已经甚都想到了。
她是将阿睿当成她真正的孩子还疼爱。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能够忍受得了骨肉相离之苦。
骨肉分离,何其残忍。
可无论是小鱼还是他,都无法将阿睿留下。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可真当这一天来了,他却难以面对这个事实。
亦难以面对小鱼。
他如同废人,甚也做不了。
不知不觉间,向漠北停了手上打磨簪子的动作,紧紧闭起了眼,神色痛苦且自责。
小鱼嫁给他,除了一味得受着他阴晴不定的脾性与伤害之外,他还给过她甚么?
如今,他便是连她的孩子都无法为她留住。
她从未怨过他半句,反是将他放在心尖上捧着护着,宁可自己受住枪林箭雨,也不舍伤他半分。
而他呢?
他又是如何待她?
水气迷蒙中,向漠北眉心拧如死结,双手亦是死死捏成了拳。
他烦躁地缓缓睁开眼时,看见了自己左边胸膛上那道丑陋至极的伤疤。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他无数次想要撕开的丑陋疤痕,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他能这般做么?
怀曦……会许他这般来做么?
怀曦可会怪他?
只见他缓缓侧过头,看向床榻旁侧的那只矮柜。
看着看着,他像是被什么牵引了一般,只听“哗”的一声水声响,他自大木桶中站起身走出来,只扯了外衫松松披在肩上,便朝那只矮柜慢慢走了去。
他将矮柜打开。
这一次,他的视线直直落在了最底层那只方方正正的包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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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