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陛下有诏, 他一下臣也不敢耽搁。马车里,沈煊慢悠悠的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稍稍沾了些凉水, 捂在眼睛上。顷刻间一股子凉意很快窜入了脑中,感觉自个儿果真清醒了些,沈煊这才微微叹了口气。
待会儿子可别殿前失仪了才好。
就在这时,窗子外突然传来敲击的声音,沈煊打开车帘, 一个陌生的小太监正猫着腰站在一旁, 手里还捧着一个类似香包一般的物件儿。不过倒是比寻常香包小上许多。
“是寻公公让小的给大人您送过来的!这叫醒神儿包, 这宫里头用的多了, 大人尽管放心使着就好。”
皇宫里头, 这些个宫女太监们日常作息都得跟着主子们走。有些时候一天到头儿难有合上眼的时候,这东西便是拿来提神儿用的。
沈煊闻言也不在避讳,小寻子以前或多或少帮过他, 如今便是有意加害也不大可能这般明目张胆。索性直接伸手将香包接了过来,
刚一凑近, 便是一股子清凉的薄荷味儿扑面而来。还别说当真挺好用的。沈煊笑着感谢了几句,小太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很快便跑开了。
行走于气势恢宏的宫殿之中,沈煊最后剩余的几分睡意也没了踪影。
御书房内, 天成帝正微眯着眼睛斜靠在炕上, 手上捏着一块儿暖黄色的玉佩不停在把玩, 一旁的小桌子上摆放着几盘明显被用过的各色糕点。
神色情态瞧着倒是颇为惬意。
沈煊普一抬头,便被眼前这般景象给震了一波。有一瞬间甚至想着, 陛下该不会被穿了吧?
要知道眼前这位可是将“克己”二字切切实实融到骨子里的人物。如何能在下臣眼前做出这般……额……不合礼仪之态。
沈煊大脑瞬间便风暴了好几大波, 生怕失仪, 复又连忙低下了头。此时天成帝的眼神儿也已经看了过来。
“沈卿来了呀,还跪着干嘛,过来坐吧。”说罢还仿若随意一般拍了拍一侧的炕桌。
陛下今个儿到底唱的哪出儿,沈煊心中疑惑,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谁成想,屁股刚刚落座,就见对方和颜悦色的指了指眼前的几盘糕点。
“这几样都是御尚房新出的,来来,爱卿不妨尝尝?”
说话间还随手将离沈煊较远那盘往前头推了推。
天成帝声音听着倒是很愉悦的模样,然而此刻沈煊心中简直慌的一批。俗话说,事必反常必有妖啊!
难道陛下是准备派给他什么危险任务?或是想要他去做些什么有违道义之事?
心中这般想着,沈煊面上苦笑,只是两间眉毛似乎都皱在了一起。
“陛下乃天子,天子有令,微臣莫敢不从,如今这般圣恩,着实让小臣惶恐啊!”
话说,有啥事儿明说不好吗?他难道还敢抗旨不成?沈煊心中吐槽。
殊不知沈煊这般搞怪的表现着实取悦到了眼前这位九五至尊。
“哈哈哈………沈卿啊沈卿!”许是好事儿都堆在了一块儿,天成帝今日心情着实不错。一直到把沈煊笑的更为懵逼了,对方这才放下手中把玩着玉佩,好有意味的瞧着沈煊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户部这几日这般忙碌,沈卿自回来以后怕是还没去你那宝贝庄子上瞧上一瞧吧!”
得,这下沈煊总算明白了。陛下铁定是知晓了什么。对此,沈煊倒也不怎么奇怪,毕平日里他总是少不了往庄上跑,陛下耳目众多,又怎么会丁点不知。甚至他这些年在做什么,眼前这位也不是没数儿的。以前不提,恐怕或多或少觉得他有些意想天开了。
再则,关于粮食这般大的事儿,哪怕他再三交代,这对土生土长的古代农户们刺激也着实大了些,要完全保密根本不大可能。
沈煊眉目微敛,拱手道:
“回陛下,却是如此,不过早在微臣回来之际,便已经收到了从庄上拿来的数据。”
“哦?”天成帝闻言挑了挑眉,坐直了身子。
这般可以加官进爵的大好事儿,对方却不曾及时上报……
沈煊见此哪里瞧不出眼前之人的意思,不由开口解释道,不过眉宇间还是或多或少的流露出几分激动之色。十几年的筹谋努力终于看到了希望,他又怎么可能不动于衷。
“陛下,此次大获丰收的正是微臣去年培育的新氏稻种之一,据眼前数据所得。”
“一亩旱地可产约八石稻谷折合米约四石左右。”
说到这个,眼前天成帝果真来了性质,虽然早前便已经拿到了确切数据,甚至自个儿还特意前去证实过,但这些从沈煊亲口说出又是让天成帝激动了几分。
天成帝皇子之时便屡有忧民之心,常行走于田间耕农之处。不比有些帝王“何不食肉糜?”天成帝对于各地粮食产量心中也是极有数的。
便是江浙等地,鱼米之乡,每亩良田产量也仅在二到三石之间,及至北方旱地,便有经年老农精心侍弄,最终所得能有两石之数便已经是极了不得的产量了。
如今,区区北地便能有四石……那江南等地岂不是……
细思之间,素来沉稳有度的天成帝几乎控制不住站起身来,这般产量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王朝之下,将有半数农民不再忍受饥饿之苦。
意味着只要后代继承者只要能励精图治,大瑞起码能延寿数百余年。
说白了,中原数百年必有一遭的乱世,乃至农民起义原因是什么?作为熟读史书的天成帝再清楚不过。
前朝嘉明帝之后,几乎再无雄才大略之君主,然华朝依旧能存数百年之久,原因是什么?还不是那些海外带来的粮种之故。
而如今再他治下,却有此般功绩出世,青史之上,他司马睿必当留名于后世。
同样青史留名的,当然还有眼前之人。
天成帝看着眼前尚不到而立的年轻人,又想到对方出身寒门,身后更是丁点大族势力都无,只觉得这是上天派来要助他修万世基业之人。
看向眼前之人的目光不由更为和煦。不过想到庄上之人传来的消息,一应新种的培育都是眼前之人一手操办,便是行家之人都看不懂对方的一应操作。天成帝不由又好奇了起来。
“这些个新种究竟如何何来?沈卿又是如何想到这般神奇的……“育种”,听说沈卿庄上还有玉米,豌豆等作物?这些也是可以培育新种的吗?‘’
若是可以………天成帝目光灼灼的盯着沈煊。
沈煊被看的压力山大,只好一五一十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一一道来:
“陛下明鉴,微臣自少年之时,因着家中贫寒,难以支撑微臣科举读书的种种花费。细思之下,便想着要寻一赚钱的营生来。”
“既要赚些钱财,又不愿耽搁读书之事,微臣着实也此苦恼了一阵儿。‘’
说到这里,沈煊不由笑了笑: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之下,臣在师傅书房之内,无意间寻到几本拾花之书,这才走上了养花卖花的道上。失败了三年之后,这才略有些所得。其后培育了几盆新种,自此也算是生计不愁。‘’
说起这个,沈煊也不是不唏嘘的,说来容易做来难,就差那么一点,他那些年攒的积蓄就要被霍霍光了,便是连欠王兄的花种钱都赔不起。
天成帝自然也瞧见了对方的表情,心里也不是不触动的,想想眼前之人尚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便要想方设法为生计所忧,还差点血本无归,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同其他出身寒门的秀才不同,对方没有拿婚姻之事向女方索取资助,反倒选了这般艰难的路子。可要说对方所谋甚大,少年举人偏又拒绝府中大族招揽,娶了一寒门小官儿之子。
可见对方着实无攀附权贵自个功利。天成帝眼中欣赏之意更浓。笑言道:
“沈卿这可就谦虚了,哪里仅是生计不愁了,听说当时坊间还有流传沈卿菊中公子之美誉?”
闻言沈煊手中一紧,陛下果真特意调查过他。不过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此后所言不禁更为谨慎了些许。
“那不过坊间之人随意说着罢了,远不说唐时,便是本朝育出新种之人何其多也。”
沈煊淡笑着继续道:
“而后微臣侥幸得中举人,家师便提议微臣出去游历一番,也正是在途中,臣又侥幸得了前唐御花后人的真传。其中种种,无不让微臣眼界大开。”
“也就在那时,臣心中有了将杂交一道,用于培育良种的想法。”
“臣相信,天下之万物,无论花草还是粮株,种种外在形态,必有其规律所言。”
沈煊说起这时,眉间不由流露出几分自信的神色,天成帝观之,心中不由一动,沈卿这绝对是发现了什么。
果然沈煊也没让对方失望,依沈煊所述,头一个研究对象自是豌豆无疑。随后将自己怎样根据所得结果提出假设,又是怎样验证一一道来。至于为何选中豌豆,当然是根据另一时空前人之遗泽。当然这话是不能说出来的,沈煊只说是观其形态稳定,且性状较为单一。
“也是后来臣才晓得,其他诸如稻米,玉米等类,其难度同豆子着实不可同日语之。这才又花费了数年之久,及至目前为止,玉米的培育依旧不容乐观。”
言罢,沈煊嘴角不由露出一抹苦笑,然而即便如此,一旁的天成帝却已经三观剧震,云里雾里不莫如是。
什么假设,单一因子,复合因子又是怎么回事儿?什么显性隐性又是怎么判断。还有自花异花传粉这回事儿?
“咳咳……沈卿所言,朕着实有些迷糊了……不过这也是说,其他粮种形态能力,也是有规律可言的?”
沈煊颔首。
‘’依微臣猜测,确实如此。不过事实如何,还要加以验证。倘若没有事实依据,猜测无论何时,也只能被称之为猜测。‘’
“陛下,所谓术业有专攻,臣钻研此道十几年,这才有微末所得,陛下一时间难懂也是常理。这些年微臣早将这些年所得整理成册,不过因着最后实验还未结束,数据还不完整这才未将其呈于陛下。”
天成帝闻言点了点头,那点子自我怀疑很快便没了踪影,十几年确实长了些……若是旁人这么容易弄的清楚,也不会数千年之久,独独一个沈卿参悟其道。
‘’不过,沈卿所述,数据并不完整,所谓何意?新种这般的产量难道还不够吗?‘’
足足四石有余,天成帝本人已经极为满意了。
见陛下高兴至此,若非必要,沈煊也不想打破对方的幻想。不过……
“陛下明鉴,臣庄上所请,具是深谙田地之农户,其产量自是不能同一般农家相比,再则这不过一年而已,其性状能不能稳定下来,还不得而知。因此,还要下一年重新播种,才能判断此良种是否可以推广。”
当然,如无意外,既是有所差别,也不会有大的出入。不过沈煊一向谨慎,断不会给自个留下万一之风险。
显然天成帝对此也是心中有数的。沈卿此人,一向心思缜密,如今有所顾虑也是常理。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对方的喜悦,农户人家,侍弄田地哪里有不经心之理,便是有些偏差,起码也在三石半之余。这在北方,已经是极为可观了。
想罢,天成帝一个眼色,一旁的李总管连忙双手将手中捧了许久之物奉上。
御案之上,赫然是一方布满着些许大字的明黄色纸张。
“来来来,这是朕亲自为沈卿挑选的几个封号,沈卿可自行择出其一。‘’
封号?沈煊虽有猜测,但此时依旧心中剧震,说实话,虽然初时不过为了百姓,也给自个儿一护身之符,但荣华富贵,封妻荫子哪个真不心动呢?不过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沈煊只身下炕,长鞠一躬道:
‘’陛下厚爱,微臣铭感五内,只是在明年加大实验之前,微臣又怎敢受此大恩?”
“你啊你!当真是谨慎太过!”天成帝摇头笑道:“沈卿就不怕过了这村儿便没这店儿了?”
“嘻嘻,陛下盛名,只要实验有成?微臣又哪里还用担心这些?”
沈煊嘻嘻哈哈的拍着龙屁。
闻言,屋内很快便传出天成帝爽朗的笑声。
而听闻此声,此时正被挡在外间的大皇子司马衡心中不由惊诧万分。
“父皇这是在接见的,是何许人也?”
大殿下发问,又不是什么军国要事,小内侍自是知无不言,
“是户部郎中沈大人,前几日方才回京。”
这样啊,司马衡闻言不再开口,径自抚了两下手中茶盏,心中却把沈煊此人记了下来。
随后,沈煊又同当今商议了一番倭国之事,见陛下已经有着手海运的意思,沈煊心中更为高兴了几分。
室内,具是一派君臣和乐之景。
然而沈煊告退之际,天成帝却似想到什么,突然间开口道:
“沈卿此前所秉,朕已命人勘察清楚,涉及隐秘,沈卿对外不可在向第三人提起。”
沈煊浑身一颤,死命控制着自个儿,才不至于没有殿前失仪。
同往常一般行礼告退。
走在宫道之上,回想着方才种种,他此前所猜不错,对方此番动作陛下恐怕早已得知。然而如今丁点痕迹不露。
陛下他,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夕阳西下,远处一排排盔甲刀剑之上同样熠熠生辉,沈煊不自觉的多看了几眼。
纵是未曾出鞘,依旧让人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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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水稻亩产参考的宋朝时期。
范仲淹《答手诏条陈十事》
(《宋史·食货志》)中都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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