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着眼疲手乏,凉月终于在午时前工工整整地抄完了《妙法莲华经》。
利落地勾下最后一笔,整个人瞬间升起解脱之感,将笔搁下,身子一挺,嘴一咧,当即“嘶”了一声,眉眼紧紧皱在一起,这才惊觉浑身已酸痛难忍,两个肩膀更像是被几百只蚂蚁寸寸啃过那般,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将肩膀牢牢锁住。
从开始抄经起,她屁股就没从那张凳子上挪开过,不怪落了肩痛之症。
观之妇人,她坐在那里,稳如泰山,除了拨弄念珠的手一直未停,始终都坐得端直。
凉月一边揉肩,一边站起,将一摞张张写满的纸推到妇人身前,“夫人,我抄好了,请您过目。”
妇人拨珠的手一顿,而后缓缓睁眼。
凉月劳神劳力抄了一上午的成果,她只蜻蜓点水地睇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而后指着墙边矮柜,“放在右边第三层。”
凉月忍不住腹诽,还真拿她当丫鬟使了,这人以前定没少人伺候,所以使唤起人来是相当娴熟,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好的,夫人。”凉月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恭顺地拿起那沓纸,一丝不苟地放进妇人指定的抽屉里。
关上抽屉,凉月有模有样地回禀道:“夫人,放好了。”凉月觉得自己此番乖顺的模样若叫其他人看去,定要认为她是这妇人的贴身婢女
妇人点点头,随后又闭上眼,曼声道:“院里的杂草太多了。”
凉月的脸一阵抽搐,言下之意是要叫她去拔草?
这女人简直得寸进尺的厉害,凉月脸色几变,不禁捏紧拳头,眼睛盯上妇人的脑袋,何不就这么一拳下去,当场将她打晕,而后逃之夭夭?
心里这样谋划着,凉月的脚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往前挪,捏紧的拳头微微扬起,粉唇一勾,在拳头就要落下的前一瞬,妇人却突然开口:“无谓的挣扎是极度愚蠢的体现。”
凉月骇了一跳,触火般缩回手,拳头一松,干干而笑,装傻道:“夫人您说什么呢?我不太能听懂,我这便去拔草。”说完便两脚生风地跑了出去。
甫一出来,凉月便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急喘气儿,扭头一顾,这女人果真是厉害角色,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她的心思,着实有些不好对付。
凉月这次算是栽了,而且栽的不明不白。
人在屋檐下,看着一院新生的杂草,凉月几乎是含泪蹲了下去。
这回是丢人丢到家了,堂堂千年道行的老妖,竟纡尊降贵来给一个凡人拔草,像什么话,这要是传出去,她颜面何存?以后还怎么在妖界混?还如何在那些小妖小怪面前立威?这奇耻大辱简直要成为她妖生中一大挥之不去的污点。
凉月蓦地打了个寒颤,一边拔草,一边开始后悔,长晏城这么大,她怎么就偏偏来了这么个性子古怪至极之人的住处?当真应了那句,明放着天堂有路人行少,地狱无门去的多。
正哀哀自怜,屋里陡然传出一句:“半炷香工夫。”
凉月赶紧应了声:“哎,听到了。”
落坡凤凰不如鸡,凉月将气全部撒在无辜的草上,粗暴地连根拔起,由于动作太过迅猛,连草根子下的泥都被带了出来,弹得老高。
半柱香工夫后,凉月带着一张泥脸和满身黄泥站到妇人面前,“夫人,草除完了。”
妇人睁眼将面前的泥猴上下扫了一眼,目露嫌色,“后院有水缸,去洗洗。”
“知道了。”凉月用泥手抹了抹脸,却是越抹越脏。
转到后院,凉月舀出一盆水,掬起一捧清水开始净面。一盆清水很快被凉月洗成一盆泥水,她倒掉泥水后又重新盛了一盆清水,再仔细洗了一遍。
回到屋里,发现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副双层提盒,妇人仍旧纹丝未动地坐在那里。
妇人淡淡开口:“布菜。”
凉月就着宦服擦了擦手上的水,腹诽心谤,这人还真难伺候。
揭开盒盖,将里面的饭菜一一取出,布于桌上。
一共三个菜,且全是素的,倒正合凉月心意。
二人相对而坐,凉月一边吃饭,一边偷瞄妇人,心中疑虑颇深,夹了一筷子菜放进碗里,似随口一问:“夫人,长晏城这么大,你为何偏偏选了这处来住?”
妇人冷声道:“食不言。”
又碰了钉子,凉月十分郁闷,这人规矩还真多。
一餐饭毕,未待妇人吩咐,凉月便主动将碗筷收好,放回提盒里。
从早上到现在,所做之事虽叫人极不痛快,却也并非难事,反倒叫凉月隐隐不安,总觉得这个女人肯定还有后招,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想了想,凉月干脆坐下来,以一种近乎商量的口气,同妇人说:“夫人,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不妨直说。”
妇人清清淡淡地道:“收拾一下,一会儿随我出去。”
凉月眼波微漾,继而不露辞色地道:“我能打听一下,是去何处么?”
妇人硬声道:“不能。”
少顷,凉月抱着早上抄写的经书,跟在妇人身后,走在宫道上。
从出院之后,妇人便始终沉默不语,凉月问了好几次都不得回应,后来她自己也问的烦了,索性闭口。
不过,走这一路,她却有所发现。
路过的宫女太监,见了妇人都毕恭毕敬,好似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俱俱屈下身子,定定站着,好似一个个木偶泥胎,一眼都不敢抬,及至她们走出很远,才开始动作。
凉月此番就更加好奇,这妇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二人在一处大殿外停下。
凉月仰头一望,只见大殿正上方悬一黑底金框的匾额,匾上“元景殿”三字,如群鸿戏海,笔底龙蛇,不禁使人生出庄重肃穆之感。
殿外,朱漆金瓦,画栋雕梁,飞檐入天,四周围以莲苞顶汉白玉栏杆,杆身游龙盘缠,龙口含珠,似欲扶摇而上。
看这铺排,十有八/九是为当朝皇帝的寝宫。
妇人径直迈上台阶,殿外所立太监均似习以为常,纷纷躬身行礼,并未有人开口询问半句,也无人前来相阻,任由妇人从大殿外侧往旁边绕去。
凉月越发觉得身前这人不简单。
妇人领着凉月轻车熟路地绕到大殿右侧方的一道小门外停下,伸手将门推开,而后抬高腿,跨过门槛。
这间屋子看起来应当是一间庵堂,而且似乎是专门辟出,比之整个大殿的铺陈,相去悬殊,有别云泥。
屋面向阳,采光极好,正中间摆了一副佛龛,佛龛上是一尊三尺来长、塑了金身的闭眼佛像,龛台上置一只青铜四方鼎,鼎内有三根已经燃尽的妙香。佛龛下首是一只编织精细的蒲团,上铺一张莲花花裀。
除此之外,只有一张靠墙而置的屉柜,以及屉柜旁立着的约有半人来高的雪釉春瓶,瓶身以彩漆绘上清荷碧叶图。
妇人命凉月将早上新抄的经书放在屉柜里,自己则于蒲团上闭眼盘坐。甫一坐定,便吩咐道:“关上门,去外面候着。”
凉月登时如蒙大赦,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奴婢告退。”而后飞快退出,自外将门阖上。
门刚关上,妇人的声音便从里面飘了出来:“就在门口,哪里也不准去。”
方还兴致勃勃的凉月,顿时蔫儿了下来,其实她这会儿倒没有要跑的心思,朗朗青天,即便脚底抹油也跑不远,她就想四处转转,未曾想这妇人防她防的厉害,哪儿都不让去。
凉月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上,倚门而靠,昂首望天,一只鸿雁潇洒飞过。
深宫里的枯燥乏味,凉月终于有了切身体会,难怪孟不怪说这是个金笼子,用笼子来做比,倒是十分贴切。
凉月漫无目的地环顾这长晏城的一隅,所有从元景殿外面路过的宫女、太监都将头压得极低,一眼都不敢抬,甚至不敢交头接耳。
“无趣,实在无趣。”经此一遭,凉月此生恐是再不愿来了。
无聊地要打瞌睡,一行正朝元景殿走来的人冷不丁闯入视线,待看清那些人面孔时,凉月瞬间瞪大眼睛,困意全失。
远远眺去,一行大概有七人,除开为首的一位着了身金灿灿的长袍而外,其余人皆是一身绛红官服,而就在那几个穿着绛红官服的人之中,那一脸冷漠,眼如古海之人分明就是苍驳。
他也在宫里?昨儿太微就说他前日一大早就出去了,一夜未归,凉月原以为他去了锁乌楼,没想到他是进了宫。
凉月还是第一回看到他穿除白色以外的衣裳,明明穿其他颜色也很得称,却偏偏总穿一身雪白。
那个孤冷的人啊,纵然无法言语,却总能让人一眼不忘,甘愿倾上所有,只望得其一顾。
凉月的目光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便已经胶在他身上,不知是那人感觉到这道灼热的目光,还是一个不经意,他忽然抬起头来,隔着白玉栏杆,目光分毫不差地落进凉月的瞳孔里,凉月整颗心骤然一紧,大有一种窃人东西时突然被主人抓住的惊慌。
又猛然想起自己当下处境,凉月霍地别开头,假意抬起袖子,遮去半张脸,心里有如擂鼓。
这下完了,好死不死偏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也不知道他方才有没有认出她来,如果当真将她认出,她要如何解释她穿着一身宦服莫名其妙出现在长晏城里的事情?是照实了讲,还是编个谎?
苍驳太过聪明,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合理都难以将他说服。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如果叫别人知道她跟苍驳有牵扯,会不会因此连累到他?他是从宫门正大光明进来的大将军,而她却是一个三更半夜翻墙而入的闲杂人等。
庙堂里的明争暗斗,历代不息,倘若有政敌拿此大做文章,上书弹劾苍驳,那她岂不是害了他?
苍驳本就不得言语,叫他如何同那些巧舌如簧的人争辩?
悔之晚矣,若她提先便知苍驳在宫里,那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来走这么一遭。
官场中人颠倒黑白的能力她清楚得很,从来都是利益为上,一旦被对手抓住把柄,很有可能仕途都会因此终结。
此事非同小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她和苍驳相识,更不能让人知道她和苍驳的关系。
最近关于苗耒国用巫术操纵估鶠的传言,闹得满城风雨,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有来路不明的人混进皇宫,难免会让人将其与苗耒国联系起来,那就不是小毛贼那么简单了。
再加上衙司亭的丁启前几日刚见过她,而且还知道她是苍驳未过门的夫人,到时候就算她想跟他撇清干系,恐怕也无人相信。
昨夜只图玩乐,根本没有想那么多,所以说,不管人还是妖,一旦有了软肋,很多时候就不能像从前那般肆意妄为了。
她现在只希望庵堂里面的人能快些出来,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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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坡凤凰不如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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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