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打闹下来,岁暮楼里的景象几乎跟入了一伙强盗无甚两样,椅子腿儿、碎瓷片儿,扔地满地都是,便连天井里的梅花树都未能幸免,整树娇艳的花儿仿佛被飓风卷过,花瓣落了一地,只留下一树残枝。
而其中之一的罪魁祸首,这会儿正端着一壶茶,敲上隔壁的房门:“苍驳,我进来了。”
片刻,屋里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叩击。
凉月一顿娇喜,轻轻推开门,也学那些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轻抿丹唇,低头巧笑,但脚一抬一落,却立马变味儿。
本想学闺中小姐们端庄优雅地走路,可她步子一迈,不说优雅,那扭腰肢儿的动作,歪七扭八,生硬至极,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仍歪歪扭扭地朝里走去。
孟不怪那会儿讥讽她的话,她是真真听入了心间。
为此,不仅去太微面前走了无数圈,还特地回屋描了红妆,嘴唇抹得跟刚喝完血一样。
她知道,人们都喜欢红色,所以她着红衣,上红妆,以为如此便能被人喜欢。
苍驳本在写字,眼角无意间瞟到她的动作,目光徐徐移过,随后停笔。
察觉到苍驳的目光扫在自己身上,凉月立马羞答答地低下头,将食案放置一旁,一壁斟茶,一壁体贴地道:“苍……夫君,写了半个时辰,累了罢?这是妾身清早取梅上雪化水煮泡出的龙井,请夫君一品。”
苍驳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位方才还差点将岁暮楼给拆了的人,不过一会儿功夫,却似变成另外一个人,而且还唤他“夫君”,苍驳眸色顿和,不禁一笑。
一盏热茶置于手边,苍驳却擎杯不饮。
凉月温声相询:“夫君,可是嫌茶浓了?”
苍驳抬眸看她一眼,将茶盏放下,提笔于纸上写下四字:浓淡相宜。
“浓淡相宜。”凉月一字一顿地念出,仔细玩味字里行间之意,想了好一会儿都不解其中,便问:“夫君所书何意?”
苍驳却搁下笔,擎起轻雾飘然的暖杯,一饮而下。
浓淡相宜,凉月委实解不出他话里含义,为与其多多说话,她索性坐下,替自己也斟来一杯,似无意地问道:“公子,我们来万聿城也有好几日了,何时才回去?”
苍驳又提笔在纸上写下:不喜这里?
凉月苦闷地摇摇头,“我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觉得还是莫空催好,安安静静,不会有人打扰。”凉月哪里是自己不喜欢热闹,分明是因为苍驳喜静,她才这样说。
因为她常听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已经打定主意要嫁他,那她就要喜欢他所喜之物。
纸上又多了三字:“一个月。”
凉月问道:“一个月?是说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一个月吗?”
苍驳颔首。
凉月瞬间转喜,“只要你也在这里,便是一辈子,我也待地下去。”说完后,凉月冷不丁冒出一句:“苍驳,你什么时候娶我过门?”问得极其认真,也极其郑重。
这一次,苍驳却不再提笔。
凉月不禁想起雀姑娘曾说过:“公子并不是个冷漠的孩子,只是两年前的那场变故,让他从此关上心门。他本就拥有的不多,但他却从不索求,他怕拥有过后的失去。如果从来不曾拥有,那便永远也尝不到失去的滋味,所以他才择居在荒无人烟的香木林里,建了莫空催。”
说这句话时,雀姑娘还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凉月,请你一定要对公子有耐心,他并非冰冷心肠。公子生来不会言语,世人无不惋惜赫赫有名的苍夬将军,却得一哑儿。有人说是将军杀孽太重,所以老天爷惩罚他。凉月,你信吗?”
当时,凉月一听便立马摇头,“这种无稽之谈若也有人信,那才真是愚不可及。”
凉月还记得,雀姑娘听完她的回答后,笑得很是欣慰。
“苍驳,”凉月突然握住他的手,透骨的冰冷瞬间自手心传来,她目光沈定,“我会等你,等到你愿意说娶我的那日。十年我也等,三十年我也等,一生一世我也等。等枯骨成沙,等大漠成泽,无论海角天涯,我都会等你。若你今生另娶她人,那我便等你来生。”
苍驳被她握着的手当下一颤,很难想象,以一人之力挽下狂澜、救泱泱大国于危难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被百姓和敌人奉为战神的大将军,在一个女子面前,竟会有难得一见的失措之举。
凉月一把扯下腰间玉佩,拍在桌上,摆出一副逼婚的架势,郑重其辞:“一年为期,若一年之后你愿娶我,那便以玉佩为聘。若一年之后你仍不愿娶我,那我便找你索回玉佩。”
苍驳拿起玉佩,以指腹轻轻摩挲,不拒,也不应。
无疑,凉月的出现于苍驳而言,是他这悄无声息的漫漫人生里一桩波涛汹涌的意外,将他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不成规矩。
孤傲只是他为掩饰自己内心的一种手段,这世上,没有人不需要被爱。
凉月离开不久,北行又敲门而入,进去后便略显神秘地关上房门,并且带来一截中指长短的空心牛骨。
这牛骨,普通,却又不普通,因为骨腔内装了一道沉甸甸的密函。
北行将密函取出交予苍驳,苍驳捻开密函,有三列小字。
第一列是:卧崖,披棘,岂安乎?
第二列是:南道生乔木,可休思。
第三列是:西楼摘金乌,可烹之。
“卧崖,披棘”,意指圣上处境。
“南道生乔木”,当暗指城南,只城南才有一片乔木林。
而最后这句“西楼摘金乌”,城南有座锁乌楼,锁乌锁乌,先摘,后锁。
金乌为日,锁乌楼有个朝西的房间,名为不思归,一日当中,唯日落时能承少时金灿灿的阳光,所以最后两行连起来应当是:日落时,城南锁乌楼,不思归,见。
北行点了一盏灯,放在苍驳手旁,这道皇帝亲笔的密函,在一星灯火中化为灰烬。
此时已至未时,而冬日昼短,申时便开始夕落。
北行熄了灯,将烛台移开,“公子,可要备车?”
岁暮楼在北,锁乌楼在南,若由好手来驾车,最快也得一盏茶功夫,苍驳虽素来不喜乘车骑马,但眼下为避人耳目,也只能如此,遂而点点头,北行随即领诺退下。
未时三刻,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自岁暮楼后的一条僻巷驶出,驾车的是一位花白胡子的老翁。老翁虽身形瘦削,且个子不高,但精神矍铄,驭起马来游刃有余。
车里坐了两人,一是苍驳,二是北行。
苍驳闭目肃坐,后虚剑横置腿上。
北行从旁静坐,不言一词。
夜幕将临,万聿城依旧热闹如初,仿佛数日前的血雨腥风只是一场惊梦,活下来的人们很快便将悲痛化作对亡人的惦念,继续着被打断的生活。
只要还活着,伤口总有一日会结痂。
上天在赋予每一个生命的同时,也给予了一份责任,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一份责任来到世上,而很多人都肩负着同一份责任,那就是好好活着。所以,即使有一日天地倾覆,但凡还有人能活下来,那就要好好地活下去,继续创造新的生命,并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一盏茶功夫后,随着车夫长吁一声,马车停在一幢两层楼前。
此楼仅岁暮楼一半大,但内里装饰却比岁暮楼金碧辉煌地多。
若说岁暮楼是以静雅为调,那锁乌楼便是富丽堂皇。
除开装饰,锁乌楼与岁暮楼最大的不同之处还在于锁乌楼里美姬如云,各色风情皆具,所以来锁乌楼的客人,便是眼再挑的,都能寻到称心的美姬。
说锁乌楼乃是天下男子魂梦之乡,也丝毫不为过。
但锁乌楼可不是只要出得起钱就能玩的,客人挑姑娘,姑娘也要挑客人,得双方相中才成。倘若有人违了这规矩,那就要被不客气地“请”出去,至于如何请,便要看姑娘的心情了。
夕阳落上西楼,不思归迎来一日中最明亮的时刻。
苍驳刚迈入锁乌楼,便引来一堆红衫绿罗的姑娘将他密密围上一圈,馥郁的脂粉香绕其身而芳,犹如置身万花园里,而比他先进入的北行却被挤在万花园之外。
红飞翠舞的姑娘们巧笑嫣然地围着苍驳打转,皆不住夸赞:“好俊俏的哥哥,以前可从未见过,莫不是第一回来咱们锁乌楼?”
“真真儿是画里的人,哥哥可否说个名姓,好叫妹妹日日挂念。”
“这下可完了,今日见了哥哥,再瞧其他人,都入不得眼了。”
有位头戴玛瑙步摇的姑娘突然拔高调儿,娇媚一笑,“今儿你们可都别跟我抢,若是这位哥哥,我一个子都不收。”
有人则开始酸了:“你可罢了,小郎君一看便知喜的不是你那型儿,瞧你那狐媚子样,小郎君哪里能瞧得上你。”
被讥讽的那位姑娘却并不生气,笑着还嘴:“湘姐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哥哥从刚才进来,眼里看的都是我,你说他喜是不喜?”
千娇百媚的姑娘们在苍驳进来后看的是谁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丝毫不觉身旁负袖凝立之人眉宇间早已峰峦叠翠,眸色渐寒。
不仅仅因为他不喜人靠近,更讨厌被人触碰,还有一个,就是那销魂蚀骨的脂粉香直叫他生烦。
人群外的北行怎么也扒不开这层人障,说话又无人听,更不好对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动粗,只得在外面干着急。
苍驳寒气逼人,背后握剑之手青筋突起,眼见就要发作,一道清越的声音蓦然响起:“姑娘们都散了,别挡着客官的路。”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朱漆楼梯上,一身着翠衫的姑娘正款款而来。
翠衫姑娘朝着苍驳恭敬行上一礼,“姑娘们不懂事,公子勿要怪罪,不思归夕光已盛,公子且随奴家来。”说完便打出个请的手势。
翠衫姑娘年纪虽不大,看上去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却是锁乌楼的掌事人,名为琨瑶。不管是锁乌楼里的姑娘小厮,还是进来的客人,都尊其一声“琨瑶姑姑”。
既然琨瑶姑姑都已发话,姑娘们再心有不甘,却还是乖乖散了开去。
少了腻人的脂粉香,苍驳紧锁的眉头顿时一舒,起身往楼上行去。
而一直被排于人群之外,大有解脱之感的北行也不做片刻逗留,立马趋步跟上。喜欢将军大人,有妖气请大家收藏:(663d.com)将军大人,有妖气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