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棋局直到午膳上桌时都未能分出胜负,二人对弈之时,除开不明内情的归尘子驻足一旁观棋,其余人要么待在房内,要么蔽于廊柱背后,均不现影。
天地风雪寂,此间除了棋子入盘之声,便只有归尘子拨弄念珠的声响。
苍驳向来不喜人靠近,作为他定亲之人的凉月算是除他父母之外的首个例外,但其余人只要一走近那方圆之地,他眸中寒意便会瞬间降下几分,面色虽如常,但目光却已堪腊月风雪般冷冽。
而凉月,自不用说,更是烦极了归尘子,恨不得一掌将他扇飞。只是碍于苍驳在前,不便发作,才生生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还得以笑相迎,唤他一声师兄。
归尘子倒是有模有样地受下这声“师兄”,继而站于一旁观棋。
难得这般絮叨之人也肯观棋不语,凉月便只当他是一座雕塑,不去注意。
雀姑娘将午膳备好后,归尘子收起念珠串,开口打断:“苍施主,师妹,午膳已好,以贫道之见,这场棋局恐一时半会儿较量不出胜负,不如先行用膳,稍后再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凉月嘴角一抖,强行扯出一笑,应声道:“是啊,夫君……苍……公子,还是先用膳罢。”
方才无意识喊出的那一声“夫君”让凉月险些乱了方寸,慌乱地不敢去看他,生怕得到他嫌恶的反应。如果可以,她当真想解释一下,她那一声绝非有意为之,的的确确是脱口而出,绝对没有以苍夫人自居。
心潮翻涌不息,凉月低垂着羽睫,装作在观盘上局势,手心却渗出密密细汗,一颗未及落下的冰凉白子已经被她掌心的温热捂暖。
原来,就算再蛮横之人,在面对心爱之人时,也会变得胆小如鼠。
忐忑片刻,归尘子的声音忽然入耳:“师妹,苍公子已经走了,你可要同我们一并去用膳?”
“啊?”凉月慌张抬头,对面白衣人早已不见踪影,心里失落感陡生,瞬间没了精神气儿,随手将白子投回棋盅,激出“啪嗒”一声脆响,而后举足迈开,理也未理一旁好管闲事的归尘子。
在莫空催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屋里用膳,今日因多了太微和归尘子,所以凉月便在太微房中同她一起用膳。
而作为凉月“师兄”的归尘子,也将自己的膳食携了前来。凉月自是不喜,只是在太微的劝说下才勉强同意归尘子入桌。
归尘子将膳食端端正正地摆在身前,对着膳食,十分虔敬地合手一礼,方才执箸。
在两人一灵兽正埋头用膳之时,凉月忽然放下箸子,直视归尘子,唤道:“归尘子。”
太微和归尘子同时停箸抬头,灯笼扒饭的爪子也当即停下,三人齐齐望向凉月。
凉月不苟言笑地看着他,气氛霎时严肃起来,“归尘子,我问你,你可是男子?”
此言一出,刚饮下一勺汤的太微当场噎住,猛咳数声,忙问道:“凉月,道长自是男子,你为何突发此问?”
“师妹何出此言?”归尘子对凉月之问亦是一头雾水。
凉月以手支颐,认真地道:“倘若有一日,有个认识的姑娘突然唤你一声夫君,你会作何感想?”
归尘子顿时了然,开门见山地问道:“师妹可是在说你方才唤苍施主夫君一事?”
“你方才唤他夫君了?”太微瞳孔赫然放大,惊讶的神色中还带着“你竟如此心急?”的质问。
凉月也不遮掩,直言不讳地承认:“对,我方才确实这样唤了,只是未瞧见他有何反应。”
归尘子又拨弄起珠串,不紧不慢地道:“贫道方才倒是瞧见了,苍公子并无异色,想来应当是没有听到。”
凉月支颐之手忽然落下,桌子当时发出一声闷响,连带着碗箸都“当”了一下。
她神情有些飘忽,嘴里喃喃轻语:“没有听到?你说他没有听到?他怎么会没有听到呢?他该听到的啊。”
照理说,凉月应当庆幸苍驳没有听到她的唐突之音,可是为何心里却仿佛突然空出一片,有些失落,也有些沮丧,满腔情绪乱七八糟,不甚舒坦。
转瞬又换一面想,没有听到也总好过闻之嫌恶,凉月如是安慰自己。
归尘子耐心开导:“师妹莫要心急,苍施主此次没听到,你下次再如此唤他便是,贫道以为此并非难事。”
“凉月,道长所言在理。”太微深知,凉月此时最需要的不是劝慰,劝慰起不了任何作用。
“凉凉月。”灯笼伸出短短的小爪子,抓住凉月铺在桌上的衣袖,软软糯糯的声音叫人闻之心软,它似乎也感觉到凉月此时低落的情绪,想要安慰她。
凉月捏住灯笼软绵绵的小爪子,笑道:“还是灯笼最讨人爱,好了,饭菜都要凉了,快吃罢。”说完便放下灯笼的小爪子,一把握起箸子,随意夹起一片菜,送入嘴里。
雀姑娘的厨艺无可挑剔,但凉月却食之无味。
用膳片刻,凉月忽又想起一事,手上动作一停,将箸尖直直抵在碗中,看向归尘子,“对了,归尘子,你走还是不走,给个准话。”
归尘子放下箸子,合起双手,云淡风轻地道:“师妹若是归还青玉,离开此地,贫道便走。”
凉月握箸之手猛然加力,皮上青筋突显,眼神忽凛,喝问道:“你这道士当真是要同我过不去?”
归尘子一粒一粒地缓拨念珠,高道之态立露,谆谆告诫道:“师妹此言差矣,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师妹前是入宫盗玉,后是设计进入此地,无非因一个‘情’字。人妖殊途,师妹当及时回头啊!”
“臭道士,你给我滚,你叫谁师妹?谁是你师妹?”凉月登时暴跳如雷,手里的箸子霍地一下甩在归尘子身上,她最是听不得“人妖殊途”之言,归尘子如此一说,她立马坐不住了,“噌”地站起就要往外赶人,“你给我消失,马上消失,有多远滚多远,人又如何?妖又如何?是否殊途岂是由你一个小小道士来判定的?”
归尘子实在招架不住凉月如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只得边躲边解释:“师妹,稍安勿躁,人妖殊途是为天理,非贫道一语所断……”
火冒三丈的凉月哪里听得进归尘子的解释,她一旦发起怒来,便是连太微都不敢上前劝说。
灯笼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怒气滔天的凉月,僵了片刻后,立马毫不犹豫地跳到太微怀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怯怯地瞧着眼前骇人一幕。
打它出生以来,从未看到凉月露出过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禁心胆一寒。
太微用手捂着灯笼的眼睛,继而提醒:“凉月,动静太大了,容易被人听到。”
凉月转头望了眼门口,又猛地朝归尘子身上狠捶了两拳才罢手,“哼,臭道士,看你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归尘子颤颤巍巍地自地上爬起,除了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而外,其余地方几乎没有一处未遭受到凉月的毒打。
也幸得归尘子非文弱之人,身子骨倒还算扛打,兼之未及性命之虞时他一般不会轻易动手,所以即便凉月对他拳脚相向,他也都一一承下,不予还手。
这顿暴打好歹是停了,不过,归尘子站起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又险些激得将将稳住的凉月再对他痛打一番,他一壁揉着被踹疼的胳膊,一壁继续不死心地劝道:“师妹,贫道之言,句句肺腑,你莫再执迷了。”
此话一出,凉月立即拍桌而起,腿脚猛地给力,毫不犹豫地将归尘子一脚踹了出去,那力道,恨不得就此将他踹出官西城。
这场猝不及防的暴行终于停止后,太微才徐徐拿开捂住灯笼眼睛的手,“凉月,你对道长下手过重了。”
“过重?”凉月指着廊外刚爬起来的归尘子,他正在拍落身上的雪,神情如常,未显半点气恼之色。
见此,凉月又不由自主地捏掌成拳,忿忿道:“没有打折他几根骨头,已经是我手下留情了。”
“凉凉月。”灯笼瑟缩在太微怀里,语气都较平日弱了不少。
太微温柔地摸顶安抚,轻斥道:“凉月,灯笼已经被你吓坏了。”
凉月非但不疚悔,反而厉声苛责:“怎就生了个这般小的胆?以后还如何成大事?”
“灯笼毕竟还小。”每当凉月开始训斥灯笼,太微都要出言一护。
凉月神色柔和下来,语重心长地道:“太微,你不能总是这么护着它,它总有一天要长大。”
正说着,凉月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师妹。”转头一看,又是那该死的归尘子,没事人似的杵在那里,凉月缓缓将头转回,握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捶打心口,一脸痛苦地道:“谁来把这个阴魂不散的臭道士给收了?”
“师妹,贫道过来就是想再劝一下你。”归尘子双手合十,缓慢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凉月以手捂耳,“又来了。”
一旁静观的灯笼也学着凉月的模样,伸出小爪子捂在自己耳朵上,做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
归尘子抬脚踏入,“师妹,贫道看你悟性尚可,若你虔心向善,贫道定助你渡此一劫,师妹……”
凉月在前面逃,归尘子在后面不罢休地追着劝,二人围着四仙桌打转,犹如两头拉墨之驴。
在转完第十六圈后,凉月终于再忍不住,猝然停下,归尘子不及收势,险些撞上,凉月猛地一掌拍在其面门上,极不耐烦地道:“劫?什么劫?谁的劫?又是谁定的劫?”
归尘子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衫,再捋了捋拂尘,不慌不忙地道:“自是你的劫。”
凉月冷笑三声,“可笑,可笑至极,你不觉得你自己说出的这番话非常可笑吗?你倒是说说,我的这个劫在哪里?叫它出来让我应一应。”
归尘子挥动拂尘,直指凉月心口,“这个劫,就在你心里。”
凉月挥手打开拂尘,“道长,你可知,竹本无心。既是无心,又怎生心劫?是你修道不精,还是我凭空生出了一颗心?”
归尘子一字一顿地道:“万物皆有心。”
归尘子说的对,万物皆有心。她凉月,不止有心,其心头还生出了一朵花,是为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竹心花。
而早在见到苍驳的第一眼,她的心头便发了一株芽,但彼时她并未发觉,直到取了青玉回到莫空催,看到他一身白衣立在雪里的那一瞬,心里的那株芽,竟悄无声息地开出花来。
“那好,我有心。”凉月意外地爽快承认,稍顿须臾,又道:“不管是劫还是债,我都认了,就不劳道长费心了。”
“师妹,一切还有转圜之地,贫道以为……”
归尘子还欲再劝,凉月当即怒目一瞪,旋即夺门而出,心中怒火难平,她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何错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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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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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