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进来容易,可绕出去却很难,走时我也忘了问丹顶鱼该自哪方出去,眼下又不知绕入何处,心中颇觉急闷。
偌大的寺院,内外大相径庭。庙门处水泄不通,可寺院深处却杳无人迹,唯我一甲于此间踽踽凉凉。
前后左右都是路,诚然令人迷惘。我在一处石阶上坐下,欲稍作歇息后再寻出路。
头枕靠石柱,想起偶遇丹顶鱼一事,又回想我这些日子的诸多作为,看来恢复日出而息,日入而作这遗失多年的习性,指日可待。
我眯眼遥望云霄东南方一片不知何时凝起的如绡灰云,似被人徒手挂于天边,比暴雨前的黑云翻墨稍淡几分,又比春时的暮下寒雾稍浓几分。而再一观另七方,惧是云薄天蓝。如此一看,这片阴云不觉来的有些突兀与怪异。
忽闻轻微而又急遽的脚步声临近,我寻声而望,虽未见人影,却能分明地感觉到有人正朝此处走来,就在右前方的拐角处,步音仓促却沉稳。
我将目光定在拐角处,猜想来人身分,或许是庙里的和尚师父,也或许是同我一样的迷途之人。
倘若见欢他们也在此,我定拉上他们赌一赌,这游戏,于我而言,实乃百玩不厌。
少焉,一个白色的身影自拐角处走出,髻上青玉竹簪泛着温润光泽,身后森凉且带着些微潮气的红墙,衬得那一身白衣自而夺目,从背上冷光折出的淡淡月芒,也悄然映上浅浅红影。
来人原本紧拧的眉心在抬眼之时立时舒展,唇梢微挑,笑若朗月,步音也随之缓下,“怎么在这里?地上寒意甚重,快些起来。”
我依言起身,拍落衫上轻尘,“商宧,你怎么来了?”
“寻你。”顿了顿,他又问:“迷路了?”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那倒不是,第一次来檀光寺,觉得新鲜,就想到处转转。无意走到此处,有些乏了,便就地休息。”
商宧问道:“还能走吗?”
我连忙舒展双臂,又踢踢腿,打趣道:“健步如飞也不在话下。”
“哈哈哈哈……”商宧忽而倾声长笑,第一次看到他纵声而笑的模样,不由为之触动,不觉也顿生笑意,道:“商宧,你本就应当这般放肆大笑,笑得狂一点也没关系。”
商宧笑声虽止,但笑意犹在,高畅道:“那我以后便笑得狂一点。”
我欣然点头,“如此甚好。”
“走了吗?”
“嗯,走罢,你走前面。”
“好。”
离去时,我又抬头望向天上那片凝滞的阴蒙,似要看穿隐于其后的烟海。
片刻后,敛回目光,急迈一步到商宧身旁,与他并行。
旁有领路一人,我便无需再与这九曲古寺绕着弯子。而越往外行,来往香客便越多,终于又回到朝拜的大殿外。
入寺院深处转了一圈,再回时已不见熙攘之态,想必一众香客都已陆续折返。
方院一角,一身绿衫的向停芳正急张拘诸地延颈企踵,在往来行人间左寻右觅。
我一径朝她走去,待她也终于看到我们时,面上登时一喜,拔起步子就急急跑来。
向停芳脸上天生天化的稚气即使在酷寒的冬日里也能以暖意绕怀,稍显圆润的面廓犹如一颗刚剥的荔枝,晶莹含露,她目光往我身后一瞥,继而迅速收眼,“公子,千樰姑娘,你们可算出来了。”
我解释道:“檀光寺内大小殿舍众多,我便转得久了些。”
向停芳笑眼如弯月,“眼下我们是回去,还是继续闲转?”
我回眸看向商宧,恰巧对上他沉定的目光,“商宧,你说呢?”
商宧夜气郁醉的眸中似有星花初升,眉目如卷云方舒,神色中若有若无的疑忧在我脸上一掠而过,稍纵即逝,却仍被我不差分毫地捕捉到。
他在疑惑什么?抑或是,他在担心什么?
眼波游转间,他温声道:“回去罢。”
走出五里青廊,我回首一望,赫然屹立于青山中的庙堂盘叠着无可比拟的庄严与神圣,自庙门直下的长阶承载着无数个虔诚的信仰,也是无尽的漫漫深夜里诸多希望的唯系,而无畏严寒与烈日的五里青廊则是一份深沉的印记,更是一股谓之不屈的坚劲。
收眼之际,胸中不由得多了一份浩然与旷逸。
我和商宧并肩而行,中间隔半步之距,我微微侧头,向他看去,经得方才那道清冽之气融绕胸怀,我又开启一番全新的相持局面,便乃说与不说。
在内心深处,我终究是想告诉商宧,我便是天穹山上的那只穿山甲,天穹山上的那只穿山甲,便是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许久且杳无寻迹的千樰。
在一人面前扮演两个角色,始终不是我擅长之技。
这盘落子难定的棋局一直僵持到我们返回县内仍未决出胜负,黑白两棋各据要处,分扼命门,竟比我以往的所有抉择都耗费心神。
商宧与向停芳齐邀我共玩,我因记挂着丹顶鱼的事而巧言婉拒,在绕了数道街巷后,才转上回山之路。
未免贻误今夜时辰,我回山后的首要重任便是倒头睡去,毕竟要重拾已遗落近千年的习性,非一朝一夕可成。
闭目清心,抛却俗事,才算对床榻与美梦的尊重,这是我的一向见地。
一觉梦醒,洞内一派漆黑,苍穹上连绵的迷雾连半点星光都不舍放出,尽数藏于身后,独自观赏。
掌灯看了一眼洞角的更漏,戊时刚过,时辰尚早,意识清明之下,饿意迭出,自腹部借由经脉漫至全身。
眼下让我动手烧饭是不大可能,竟情不自禁地怀念起那片犹如铺雪的白蚁,下意识舔舔嘴。
歪坐在圈椅上,不经意一瞥,忽然看见桌角处的纸包,身子当时往前一趴,一把将被我冷落半日的纸包揽到面前,三下两下拆开油纸,取出糕点,当即饱餐一顿,
几杯水饮下,我慢悠悠地举步出洞,甚是闲散。
甫一出洞,便见一个淡薄的人影鬼鬼祟祟地在树影间晃荡。
我立即将身子贴于洞壁,与此同时,反手一道掌风,瞬间打熄洞中灯火。
昏弱幽光弹指消歇,那几不可视的身影也随之一顿,而后靠于树上。灯光一灭,远处的物影便让我看得更为分明。
按理说,此处人足难至,当不会有人误入此间。
当初,先祖在建造洞群时,便已经过多番考量,最终决定将洞址择于山腰处的环壑中,借由天险阻去人类涉足之路。
也正因天穹山形状奇特,恰致葫芦半身以上几乎无坦道可达,兼之七子山神多年前便将山中生灵尽数请走,所以便也无猎者来蹚。
若夫山上的草菜野蕈,均已成为我们的吃食。所以,偶有上山者,多为采药而来。五年前的商宧,便是如此。
若说那个黑影是族里之甲,那又何须在树林里偷偷摸摸,大可直当当唤我一声,或是兀自冲进洞来,也未尝不可。
如此莫名其妙的对峙显得毫无意义,我当下掐指,捏了个隐身诀,跟着朝黑影行去。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我洞前居心不良。
我双手横抱于胸前,揣着看好戏的心思,步态稳缓地朝黑影走近。
待行近时,忽觉身影十分熟悉,绕树一看,当场吃了一惊,那道鬼头鬼脑的黑影竟是见欢。
我脱口便问:“见欢,你在这里做什么?”
“千樰?”见欢环视一圈,目光茫然。
我这才想起已施法隐身,手指一动,当即现身。
见欢紊乱的目光随之一定,只一瞬,又忽地闪去别处,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出来了?”
我一手叉腰,一手撑树,“该我问你才是,半夜不在洞里好好睡觉,来此处作甚?”
见欢不答反问:“你今日是否去了檀光寺?”
我大方承认:“没错,我今日的确去了檀光寺,顺带揭穿了你们的谩辞哗说。”
“你……”见欢猛一侧头,整张脸刚巧置于阴影之下,眸中神色看不分明,只听得他辞气中满是惊诧与恐慌,“你是如何去的?”
我得意一笑,“便是以你此番见到的模样,正大光明地进,又正大光明地出。”
见欢声色忽急,脱口反驳:“绝不可能。”
我笑脸一僵,嗤道:“难道我还诓你不成?”
“不,我并非怀疑你此话真假,而是,”见欢稍作停顿,一双如玉心点墨的眼睛穿透黑暗,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事实在蹊跷,我也不知该如何与你言说。”
虽是如此说,但听得出见欢的口气仍是颇多怀疑。
我今日已亲身证实之事,自然无欲与他过多掰扯其中虚实。
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即便我说破嘴,也不见得见欢会信,所以不如直接让他亲眼一睹,当即道:“你若不信,那我们稍后便去檀光寺一试真假。正好我今晚还要再去一趟,顺便带你去验证验证,省得你说我信口雌黄,织慌于你。”
“千樰,当真去不得,我并非不……”
见欢话犹未完,便被我不由分说地打断:“无需多说,是真是假,一试即知。”
“可是……”
我再次截话:“利落些,你只说去是不去?不过,不论你去不去,我都要去。我今日许诺了人家,便不能言而无信。”
“许诺谁?”
“一条鱼。”喜欢将军大人,有妖气请大家收藏:(663d.com)将军大人,有妖气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