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容易挤回商宧面前,只见他犹然同方才那样,正心无旁骛地作画,手中画笔时快时慢,时狂时柔,笔下所生的是一幅水墨山水画。
我见过的画虽不多,却也能瞧出精糙之异。
商宧笔下的这幅水墨画,虽尚未完成,却仍能从一叶一影、或浓或淡中觉出画者功力之深厚。
山之巍峨,水之秀丽,虽不至出神入化,但也足以让观者如临其境,千里咫尺。
忍住想要喊他的冲动,我也同聚观诸人那般,静立一旁,看着他墨洒青山。
伫立良久,聚观之人越来越多,且多为佼人,皆引颈踮足,喁喁私语。
我耐不住性子,观至此时已觉索然。这时,忽听几位娇娥在窃窃私语,议论得津津有味,声音也越来越大,我好奇心起,便凝神去听。
“商公子的画惟妙惟肖,我上月有幸收了一幅雁南秋落图,正挂在闺房里,抬头便能瞧见。”未见其人,便已能从其激动的语气中想象出此女子脸上的喜悦之色。
“我也有一幅,乃商公子四个月前所作,是一幅梨岸孤舟图。”辞气欣欣然。
“我手里虽也有一幅,是竹马婴戏图,但那已是商公子两年前所作,本还想再收一幅,却回回都被别人抢了去。”辞气中满是遗憾。
“你们好生走运,商公子一月只画一幅,我每回来都没抢到,实在气人。”辞气中愤懑不已。
“商公子画功精妙,却从不画女子。”
“商公子惯然如此,只是不知为何。”
“许是没遇上让他愿意下笔之人,商公子的画,我是抢不到了,不过能日日见着他,也是极好的。”
“你们傻了还是?收商公子的画固然要紧,你们怎么也不动动心思,看如何收了商公子的人。”最后那个“人”字,特意加重了语气。
众女子齐道:“何需你来说。”
我听得云里雾里,她们到底是在夸商宧的画,还是在赞商宧的人?
若照娇娥们所言,那商宧笔下正作之画,想来就是本月唯一的一幅。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难得下趟山,正巧赶上。看在往日里与商宧交情还算不错的份上,那我便顺应天意,收了他这幅水墨山水图罢。
我磨刀霍霍,瞅紧毫尖,势将此画收入囊中,回头悬在洞里,添添书墨气。
一炷香工夫后,我差点将笔上毫毛数清,眼瞅着商宧正缓笔落款,霎时间,四周杀气一盛,如暴雨前的云迷雾锁,四面八方压来的黑云愈积愈沉,我直勾勾地盯着商宧手里的印章,屏气凝神。
众人已有推搡之势,无不摩拳擦掌,数双腿开始频仍地左移右挪。
待印章一落下,我左右开弓,猛然推开挡在身前的两名姑娘,不由分说地一掌拍在墨迹尚未干透的画上,煞有其事地宣布:“此画已归鄙人所有。”
众人大惊,有勃然大怒者,有痛心疾首者,有嗔目切齿者……
唯我一甲,轩轩甚得。
搅了这场局,我以为商宧定会气不可抑,相识五年,我还从未见过他发火的模样,顿生好奇之心。
为再激一激他,我又摆出一副“你奈何不得我”的神情,傲然道:“商公子这画,鄙人要定了。”
此话一出,人群里的斥责声瞬时如大浪打下。
“你知不知多少银子才能换得商公子一幅墨宝?你要得起吗?”
“我今日天不亮便守在此处,只为求商公子今月之画,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根无名葱?”
“我家小姐为商公子的画专程从雁落城赶来,已在此处等候三日,凭什么你说要就要了?”
他们越是叱我,我越是玩性高涨,慢条斯理地从商宧波澜不惊的眼皮子底下拿起画,指着我方才按住的一块,道:“画上已有鄙人的手印,你们谁还要?谁还要?”
说话间,我故意挑指拈着墨迹未干的新画,在众人眼前晃来晃去,好一顿显摆。
“我要,我要。”
“给我,我要。”
“商公子的画,有脚印我都要。”
…………
我用两根手指拈着画,又晃了两圈,才收回手中,明知故问:“你们可是想要?”
众人皆颔首如擂鼓。
我面露难色,装腔道:“让鄙人好生为难。”
假思片刻,我垫起脚尖,一壁手指人群,一壁念出声:“一、二、三、四、五……十三……二十七……”
直到念出“三十一”,我才停下,咂嘴弄唇:“鄙人目之所及,就已有三十一人,鄙人没有数到的,还不知有几多,可画却只有一幅,应该……“我故意拖长声音,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画当成绢子,来回甩,”给谁呢?”
我左右流盼,举棋不定,逗地众人的心忽上忽下,时落时起,几十双眼睛都随着我手中之画来回转动,无不面露心疼之色,生怕我将商公子这幅刚作好的墨宝弄破。
我悠然转过头,看向商宧,却见他恍若局外之人一般,气和神莹地傍观着眼前的戏码,一双秋瞳如泉如雾,清风徐过,水波不兴,烟纱不散。
商宧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叫我十分不乐意,立即将他牵扯入局,“商公子,你瞧,大家都青睐你的画,可此画已归鄙人所有,哪有再给出之理?不过鄙人素来不是独乐乐之人,依鄙人看来,倒不如你给在场的每个人都画上一幅,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不及商宧开口,便有人替他严词拒却。
“你这女子,一个月只画一幅,是商公子几年前就已定好的规矩,此事众所周知,你现在让商公子给每人都画一幅,不摆明了是为难商公子吗?”
“如此自私之人,根本不配得商公子的墨宝。”
…………
我登时怫然不悦,回斥道:“鄙人分明是为你们着想,何故还成了鄙人的不是?”
“莫要为难商公子,你且说,如何才能将画交出来罢?”
这位不知芳讳的绿衣女子之言倒是又提醒了我,画在我手上,我何故与他们置气。
沉吟片刻,我笑将起来,神态自若地道:“鄙人方才略一思索,若叫鄙人独拿此画,委实不妥。倒不如,”我吹了吹画上墨迹,又将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搭在画上,“鄙人将这画撕了,大家各得一片,也显公平,诸位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我便故意耍起要撕画的把戏。
只见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四周空气骤然一冷。
“别别别……别撕别撕。”
“给你给你,你拿去便是,莫要毁了商公子的心血。”
“小生不要了,不要了,小生再等商公子下一幅画便是。”
一时间,方才还脸红脖子粗叫嚷着要我交画的大伙儿,立即谦让起来,场面十分融洽,气氛十分和谐,浑不似一瞬之前那般火|药味儿甚浓。
我收回撕画的手,莞尔一笑,转回身看着商公子,一脸春风得意,问道:“不知商公子这画,如何卖?”
又有人替他作答:“一百两一幅。”
“一百两一幅?”我惊得叫出了声。
我哪里会想到,商宧的一幅画竟值一百两之多,早知如此,我便不来瞎凑这个热闹,如此不尴不尬,还不叫人白白看我笑话。
果然,落井下石的妖风立即从四面八方吹来,连绵不绝。
“怎么?出不起了?方才不是说要定了么?这会儿怎的气蔫儿了?”
“商公子的画,一百两银子已算是我等占了商公子的大便宜。”
“我早说过她要不起,果然不出我所料。”
“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敢同我抢画。”
莫说一百两了,我此时是一文钱也拿不出来。
打出生以来,我统共下过两回山,银子都在同行之甲身上,又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在此,也诚然给不出一百两之多。
我强作镇定,跋前疐后,正东观西察寻摸着能麻溜儿跑出去的缝隙时,商宧终于开了金口:“今月此画,”停了一停,又道:“我便相赠姑娘。”
平生第一次觉得商宧的声音竟是如此优美动听,大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
聚观众人先是目瞪口僵,转而扼腕长叹,人群中有几个姑娘甚至已经泪花盈盈,就连莫名白得了此画的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商宧竟如此轻易地将价值一百两银子的画相赠与素未蒙面之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为何?”我茫然问他。
商宧清朗一笑,顾自从我手中将画取走,又放回桌上,将之铺平,“正如姑娘所说,画上已有你的手印,便属残画。若我再将残画售予他人,岂不白白辜负了爱画之人的一片赤心?”
商宧的回答精妙无疑,引得周围众人无不拍手称赞,皆道商公子绿竹猗猗,如冰壸秋月。
我看着商宧重新提起画笔蘸墨,又在已经落章的画上挥来点去,忙问道:“你这是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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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