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凌统留了人处理残局, 三人换好刘军的衣物,一刻不缓地出发赶回吴郡。
    浸着薄雾的江风吹面微寒,凌统跨坐在船头, 扶着剑懒散地回头看着倒错而过的千山, 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们是怎么骗过刘备的?”
    他谙熟水性, 也算半懂, 只是闭气的话, 别说半刻功夫, 就算是能一整刻闷在水下的也大有人在。
    但不吐一丝气、全然不动如假死, 这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这个嘛……”李隐舟抛给他一记药丸,道,“这叫厚朴丸, 是我从麻沸散中研发出来的药丸, 可以令人骨肉松弛、呼吸停滞。”
    麻醉具有三大要素,镇痛,镇静, 以及肌松。而在传统中医中对最后一点, 也就是肌肉松弛的意识远不及前二者。
    李隐舟在翻阅《针灸经》的过程中注意到, 华佗的麻沸散首先运用到了开腹手术中。而在并不完善的手术条件下, 腹腔难免会发生应激反应,若没有强力的松弛肌肉的药剂,是绝对不可能在高张力的腹腔条件中完成手术的。
    这也意味着华佗的方剂已经成熟到了具备了肌松药的成分的地步。
    这才是其真正跨越时代认识局限的伟大之处。
    因此,他彻夜研读,一味一味试验药材, 终于在其中找出了具有肌松作用的药材——厚朴。
    华佗以厚朴松弛肌肉, 而李隐舟顺势而为, 用过量的厚朴达到麻痹呼吸肌的副作用,才令孙尚香如有死状。
    凌统将药丸放在眼前端详,微微挑起眉来:“这么说来,的确与死尸无异,难怪能把刘备骗过去。”
    李隐舟伸手去拿回药丸。
    凌统抽腿换了个坐姿,躲了过去,笑嘻嘻地把药丸揣进怀中:“哪天我要装死吓唬吓唬主公。”
    孙权?
    按他那脾气,指不定要开膛验尸呢。
    李隐舟也跟着一块坐下,告诫他:“这不是随便玩的,一个成人完全停止呼吸的极限不到半刻,若是吃了没有人救你,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确切来说,是五分钟。
    在充分预氧的条件下,只有五分钟的时限可以保证醒来,如果超过了,醒不过来或者永久性脑损伤都是有可能的。
    分钟,真是一个遥远的计时概念。
    他在保持极端冷静的条件下,一跳一跳数着自己的脉搏,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计算孙尚香生命的时间。
    刘备转身走出的时候,刚好数到了三百,万幸没有出事。
    凌统却不解:“可人没了呼吸,要怎么救?难道还有与厚朴丸相对应的解毒药丸,你也一并给我算了。”
    若真是有,事情就简单了。
    在目前的中医认知中,还不曾有能完全拮抗厚朴丸的药剂,就算是有,在无法静脉注射的条件下,等其通过胃肠吸收入血,人都已经凉了半截了。
    是故,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用解毒剂,包括活性炭。
    而是通过最原始的物理办法——预氧及正压通气,唤回自主呼吸。
    见凌统兴致颇丰,他也不吝多说几句:“我让阿香做中毒状,实际上是让她预先深呼吸,等刘玄德走后再帮她呼吸,就能慢慢将人唤醒。”
    听到此处,凌统的眼神闪过一丝微妙的光。
    他嘴角亦挑起一抹笑,满脸写着想听。
    李隐舟:“……”
    不是你想的那种帮助。
    小兔崽子脑子里都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将广袖摊开,露出董中事先帮他做好的器具:“是用这个。”
    一个羊皮粗制的球囊面罩,尽管不那么专业,原理却是同出一脉,勉强可以应付用用,比嘴对嘴人工呼吸的效率强多了。
    凌统显然不想听这个部分了,露出失望的表情。
    李隐舟顺手往他脑袋上一敲:“在这里瞎猜我和阿香,不如自己找个媳妇儿去。”
    凌操对于孙权而言如师如长,平乱中敢动兵围困诸将,后来又用命帮他打下江夏,孙权面上不提,可对凌统已经算十足照顾,说是当弟弟一样管教着也不为过。
    而今凌统已过及冠的年纪,也该考虑亲事了。
    凌统的神色却是骤然冷淡下来,目光低垂随着江波聚散。
    半响,才嗤笑一声:“国之不存,何以为家?我们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又何必耽误那些姑娘的大好青春呢。再何况……”
    话到此处便警惕地收了声,似不打算与李隐舟深谈。
    这一点李隐舟并不觉得奇怪,这乱世里,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即便不从军,又有几人圆满?
    他很难想象这孩子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从失恃到失怙,这光鲜亮丽的军职背后,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少年寂寞成长着。
    搁在少年头顶的手顺势抚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
    凌统却猫似的抖了抖肩,转过脸来,佯怒道:“先生也别用长辈的架子拿捏我了,你自个儿还不是孤家寡人。”
    李隐舟的手便一僵。
    小混球,活该单身。
    凌统乘胜追击:“其实你一直对孙小妹有意吧,不然怎么花这么大的心力帮她脱险呢?听说你们是总角相知、青梅竹马的情分,若是你去提亲,主公恐怕也不得不割爱吧?”
    他顿了顿,正儿八经地掰扯起来:“先生虽然出身草莽,可与顾、陆两家相熟多年,也不算十分寒微。何况你在赤壁一战中立过功劳,纵使主公没布告,咱们自己人心里有数就行了,谁也不会挑剔你的品行。最麻烦的还是那孙老太,不过听说她也听你的唔唔……”
    李隐舟终于忍不住把罩子往他脸上一扣,打断这胡说八道。
    凌统吹胡子瞪眼,用嘴型道:你这是恼羞成怒,不打自招了!
    正当李隐舟认真忖度着如何收拾这二十岁的熊孩子的时候,一抹淡青的裙裾飘入视野。
    孙尚香大咧咧坐了下来,同他们一块舒舒服服地吹着江风。
    隔了一重罩子,凌统闷声闷气地打了个招呼。
    孙尚香忍俊不禁:“你再惹他生气,当心他拿收拾山贼那套收拾你。”
    凌统便噤了声。
    这话他是听说过的,海昌一带物广人稀,物资丰饶的同时盛产山贼,连陆都尉都拷打不出半句实话的一群铁汉,交给李先生折腾了三天,据说是哭着求陆议要回牢中的。
    闹归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船在平静的一段拉出愈长愈光的一个大角,光滑如镜。
    孙尚香便笑了笑,同样淡青的鞋在江波上调皮地蹴着,挑起一点晶莹的细浪。似发现了什么,她垂手在江水中划话,捞起一枚小巧的木船。
    白色的木船巴掌大小,做工粗糙,却也玲珑可爱。
    孙尚香拨着掌中的小玩具,嘟囔道:“还有这样小的船?”
    李隐舟偏着头打量她,想了想道:“许是哪个船家给孩子做的玩具,偶然失手丢进了水里,这就漂来被你捡到了。”
    而那玩水的孩子,不知长大了吗?这漂流的生活中,他还过的安稳吗?
    两人相视一笑后,皆有些说不出的氐惆。
    倒是凌统凑过来瞧一眼,眼眸弯起,轻笑着嘲弄他们:“亏你们两个还是读书人,这不是小儿的玩具,是领着游魂还乡的灯船。你瞧船上是不是还有糍粑?那是害怕游魂不饱,没有力气回到故乡。”
    李隐舟翻看一眼,的确有油火烧过的痕迹,一撮焦黑的草芯旁藏着细小一枚糍粑,和凌统所言分毫不差。
    孙尚香撑着手看着平静无波的一段江湖,轻道:“我听说过这种习俗,但如今也不是中元节。”
    凌统拿过那小白船,把它放进水面上轻轻一推,垂下眼睫:“可又有哪天不死人呢?只要还在打仗,总会有人失去亲人。”
    江风吹皱了波纹,少年的倒影摇曳不停。
    李隐舟无声地叹息。
    很快便到了日落时分。
    江花胜火。
    水上的木船越来越多,幽暗地燃着灯光,零零星星地铺在江畔,将那曲折的岸照亮了些、照远了些。
    船过荒城,距离吴郡的主城不过三十里的路了。
    凌统忽讶异地扯了扯李隐舟的衣袖:“先生你看……”
    李隐舟转过头去,目光怔住。
    那是他们险些丧命的地方,他和孙尚香接替着留在荒城中,守着时疫中的老弱。
    洪汛改变了河道,城门已被改为一个码头,停着南来北往的客人。
    岸边的人越聚越多,灯火通明,荧荧如一群扑动的萤火虫,将夜的一角照亮。
    一枚又一枚载着微光的小船随着江波慢慢散开,散如满天繁星。
    孙尚香的死讯大抵已经传来了吴郡。
    曾受她恩惠的人们唯有用这样的方式,引她游魂回乡。
    ……
    轻舟擦过河岸,并未引起注意,很快便轻快地驶远了。
    李隐舟回首凝望着愈行愈远的灯火,想及十年之前风雨飘摇、惊涛骇浪的黑夜,想及赤壁一战蜿蜒在脚下的鲜血,心中冷暖交织。
    轻快地船头乘风破浪,拨开浓浓雾锁的夜,漫着微光的吴郡便遥遥出现在眼前。
    及上岸时,凌统扶着孙尚香的手,低声地道:“孙尚香已死在公安,恐怕您要改个名字了。”
    孙尚香微红了眼眶看向李隐舟,用眼神无声地征求他的意见。
    李隐舟踏上江岸,挽袖蘸取一点江水在指尖,在粗砺的岸礁上飞快写下一字。
    凌统垂眸一看——
    孙仁。
    孙尚香凝眉看他:“怎么解?”
    李隐舟立起,任江风狂揽广袖,答道:“仁即忎,千心也,至亲至爱谓之仁。唯愿你千帆阅尽,仍是千心所望,千里不远,处处皆是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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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