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孙茹不能嫁, 谁嫁?
    老夫人倦怠地掐了掐额角,蒙着白翳的视线中,孙尚香着一抹淡青的裙, 便如一道经年不见的春色照入她凋零的生命。
    她放轻了声音:“刘玄德之心昭然若揭, 此去便是龙潭虎穴。别说你的兄长断然不肯, 就算他肯, 我也绝不答应。你安心回去, 母亲自有办法。”
    一个垂垂老朽的妇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孙尚香的眼根有些发酸, 她的母亲好不容易放下执念, 却又要为她做一个恶人, 双手沾血。
    她扯着唇角硬下脸色:“母亲已经潜心修佛这么多年,理当六根清净两眼空空,不该再踏入世俗之中, 更不当动了杀念, 徒增罪业。”
    老夫人片刻不语,慢慢踱到她面前。
    仰头捧着她微颤的脸,看清这双含泪的眼, 哄一般地轻声道:“傻孩子, 我还有什么佛可以念, 还有什么业不曾犯?我毕生所剩的唯有将军和你, 我只要你平安长乐,一世无忧。”
    只要阿香可以好好的,她坏一点、自私一点又如何?
    孙尚香终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环住。
    下颌挨在她温热又松弛的肌肤上,才发现她已经这么瘦、这么矮小, 小时候牢牢揽住自己的那个怀抱, 原来如此轻、如此薄。
    却依然用着全身力气, 护着她,暖着她。
    ……
    待母女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开,李隐舟方缓步走上前去。
    他相信老夫人自有自己的办法去“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刘备仅带了亲信来吴,若想动手,眼下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一刀下去杀死的绝不止是一个刘玄德,蜀地无主,三足之势塌了一脚,战争将会以山崩之势重新卷来。
    鲁肃联刘正为牵制曹操、避战修养。
    这也是刘备敢堂而皇之亲身赴吴的原因。
    不待他开口,老夫人陡然转眸看他,眼中泪光倏忽冷却:“你若想劝我嫁了阿香便不必多言,这天下的死死生生由不得我,可谁要动我的女儿,我便杀了谁!”
    只要想起刘备此人抛妻弃子之举,想那战火中、冷水里苦苦挣扎的孩子,竟不敢遥想自己的女儿将要日日面对着怎样的一副圣贤皮囊的魔鬼!
    但凡一想,便觉得心如刀绞,五内俱焚。
    手腕上一长串的佛珠深深硌入掌心,直压得五指根失去血色,一片苍白。
    话音落定,便见孙尚香撩开裙裾噔地跪下,仰首长看自己的母亲,热泪盈出眼眶。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却字字句句分明:“母亲,我是您的女儿,可天下谁人无父,谁人无母?有谁愿意自己的儿子上战场,愿意自己的女儿远嫁?谁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愿意守着枯骨终老?我是孙氏的女儿,是破虏将军之女,讨逆将军的妹妹,若能换吴十年清安,此身也算对得起父兄精魂英血。”
    说罢此话,她重重三叩首。
    再起身,面上已仅有果决、傲然。
    被泪洇湿的眼角迎着冷风吹干。
    她的目光定格片刻,便漠然地抽回,跟着坚决的脚步一同转身离开。
    “阿香……”老夫人匆匆往外撵了两步,踉跄中被门槛一勾,几乎扑跌下去。
    下坠的视野中,一双手用力将她扶住、扶稳。
    她听见李隐舟低沉下来的声音:“夫人不必伤心,阿香此去,某一定还您一个完完整整的女儿。”
    老夫人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他,眼底收不住的悲怆依旧无声淌出。
    菲薄中天色中,青年挺秀的鼻梁勾出一道明锐的日光,一双黑寂的眼空山静影,深藏暗光。
    他的手却是温热有力的,力道沉稳,托住她不往下跌。
    可人一去蜀,如何能够全须全尾地回吴?
    似看穿老夫人心头所问,他补道——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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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备娶亲的消息在三日后才公诸于世。
    娶的却不是他心念的孙茹,而是已经年过二六的大姑娘孙尚香。
    孙尚香仅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他。
    “若您娶了阿茹,以后见面将如何称呼兄长呢?”
    他若娶孙茹,论资排辈便成了孙权的晚辈,难不成要以五十的岁数喊二十八岁的孙权一句从父?
    半生煎熬至今,他已忍耐得足够多,足够久,再没有任何痛楚可以穿透他心头重重密布的刀疤真切地中伤他。唯有流言蜚语似挥之不去的苍蝇,时时刻刻嗡鸣在耳畔,磋磨着他看似坚不可摧的意志。
    但他也是人,不是一尊雕塑,一个泥偶,也想偶有清净。
    于是双方各退一步,定好次日回荆州。
    听到这个消息时,孙尚香只是淡然冷笑:“他娶谁都是一样的,左不过是怕兄长来日和他翻脸罢了,也不知为他出生入死的甘夫人如今是否如意。”
    李隐舟见惯了她明媚的笑容,倒许多年不见她冷脸对人,不由想起小时候她那是非分明的倔强脾气,心头终是有冷暖交织。既欣慰她依旧是那个爱怨分明的孙尚香,又疼惜她这些年强做懂事,不敢天真。
    正打算和她合计日后的事宜,却见董中匆匆忙忙跨进门口,一见孙尚香露出这样冷凝的表情,下意识讪讪地收了脚往后一退。
    有杀气。
    孙尚香把眉一拧,喊住他:“跑什么?”
    董中的动作一滞。
    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李隐舟的脸色,用眼神无声息地询问自己该迈哪只脚。
    李隐舟倒是笑了笑,招手令他进来:“我要的东西做好了吗?”
    董中这才敢一溜烟跑上前,从怀里取出个半饱胀的羊皮囊递过去,耐不住好奇小声地问:“先生做这个干什么?”
    说做水囊么,谁家水囊做成个椭球?何况前面还接了个半脸大的罩子,怎么看也不像拿来喝水的。
    可若说是用来做医具的,又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恐怕只有华佗张机之流能一眼参悟其中玄机。
    少年被勾得心痒痒。
    又怕胡乱发问触到孙先生的伤心事,横看竖看,不敢开口。
    李隐舟看穿他耐不住的心思,信手将打造好的面罩往董中脸上一扣,拧开阀门,捏了捏羊皮囊。
    董中瞪大了眼往后一退,后脑勺却被先生另一只手无情地摁紧了。
    “先生您做什么……”
    捂着严严实实的罩子,他的声音像闷在翁中,一张嘴便呼地大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股风喂进口鼻。
    “唔唔唔……”
    他一张口就被灌进一大口冷气,像一张见不着的大手桎梏了他的肺腑,只能由着他胡乱扑腾张合随人。
    像只被掐住命运后颈皮的小猫。
    心情不大好的孙先生倒被逗得噗嗤一笑。
    少年口口声声念的李先生却专心地端详着孙尚香的脸,半响,才满意地撤下掌中力气,随手丢开用完的学生:“现在知道了?”
    重获自由的董中:“……”
    知道了。
    是杀器。
    孙尚香心情略好转些,待董中老老实实离开,随手将那物什接来手中琢磨一番,大概猜出这是类似于风筒一般的玩意儿,却想不透李隐舟拿这个做什么。
    李隐舟这才正了脸色,低声告诉她此行的计划。
    ……
    次日天色未明,码头已扬起风帆。
    刘备一行人行程匆匆,因而来送行的人并不大多,稀疏的人影倒垂在聚散泠泠的水畔,那漂着的大船如一只水上的巨兽,将倒影深深压进水中。
    他极客气地给了她与亲友告别的时间。
    一众欲言又止的脸中,十六岁的孙茹显得格外稚嫩,她的眉眼与孙尚香极像,透着孙氏女子一贯的英气,白净的脸泪痕未干,分明又还是个孩子。
    孙尚香当真把她养得极好。
    她犹豫片刻,却没有靠近人群中的孙尚香,反抿着唇看向李隐舟。
    注意到她的目光,李隐舟走出两步,低头看着她。
    “想和我说话?”
    “嗯。”孙茹裹着一身风衣,白乎乎的风毛扑在唇角,说话间轻轻飘着,“其实我记得你,也记得我好像对你做过很过分的事情。”
    李隐舟没想到她提起这个。
    孙茹却接着道:“那时候,我以为是你害得母亲不能生育,害得我们母女被人看轻。所以就……”
    她低了头,显然想起自己做的荒唐事,原想笑一笑掩饰尴尬,可唇角如何也不能弯起,只能紧紧抿着。
    李隐舟道:“都没关系了。”
    他也不可能和几岁的孩子计较,该清算的都清算了,该结束的也早就结束了。
    微寒的春风拂面而来,杨柳招招,迎风成浪,卷起薄薄一层江岚。
    孙茹的声音跟着发颤:“你还给我取了那样的名字,叫我怎么能不误会你。”
    李隐舟微皱了眉,静静听她说完。
    孙茹抬起头,眼神竟有些委屈:“我只知道忍苦为茹,草芥为茹,后来小姨才告诉我,茹不只有那个意思。”
    茹是牵连的草。
    可和她牵连的人,又要远走了。
    孙茹的眼底酸酸的,泪便一下子滚落下来,一滴一滴淌下削尖的下巴。
    她知道这样很无赖,很孩子气,可她没有别人可以求了。
    本想忍住眼泪好好请求他,可越是拼命地拧着眼皮,泪越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李隐舟微俯下身,凝望她泛红的眼角,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郑重其事地与她承诺。
    “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我保证。”
    ……
    话别一响,船在吉时启程。
    站在至高的甲板回望吴郡,淡青的柳色分拨行船划开的水痕,烟波中的古城愈行愈远,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
    一去数日。
    落地,便听赵云低沉平稳的声音。
    “夫人,公/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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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