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刘备星夜来吴, 直奔将军府,其目的已昭然若揭。
    直接朝孙权求亲未必讨巧,不若先斩后奏以礼逼人, 三仓厚礼正招摇地泊在码头, 这个上门佳婿惯会拿捏世情, 想必早就把风声放出去了。而今前线刚刚结盟, 吴老太顾全大局, 怎么也不能直接翻脸。
    刘备此举却也恰印证了其内心的不安——
    他并不相信孙权真心容得下他。
    联姻既可以是巩固双方关系的一道玉帛, 却也可成藏在袖中的一枚暗箭, 若他日孙权翻脸无情, 他便可借孙氏女子抵挡,即便挡不了孙权的刀,也势必给他冠个弑亲不仁的恶名。
    是故, 吴老夫人密请李隐舟入府诊脉, 也便丝毫不出其意料。
    朱治等人固是老谋深算,新上任的张允一派也算胸有城府,可他们更多顾惜的却是战局, 是天下, 而非小女儿间菲薄的一点私情。比之此等高官, 身无官职、两袖清风的李隐舟已算得上她少有可用的人物。
    倒是孙尚香不由起了疑心。
    “阿隐, 母亲请你去做什么?”
    屡经沉浮,她那年迈的母亲早已放下世尘潜心修佛,在青灯佛龛中刻意回避着与过去相关的一切。
    即便是真病了,也只当偿还罪业,再不肯轻易踏足世俗半步。
    而今刘备带了厚礼入吴, 老夫人亲自下帖请李隐舟登门, 不免令人觉得微妙。
    李隐舟收敛好药箱, 只蜻蜓点水地看她一眼:“她有解不开的心疾,不治将愈深。”
    心疾?
    孙尚香眉头微颦,似明白些什么,细柳似的眉下垂下淡淡的影,一贯明亮的眼落上轻薄的惆怅。
    她便不再问。
    ……
    李隐舟匆匆打点好行头,趁着天光稀薄抄小路至将军府的后门。
    昨夜疏风小雨。
    松软的泥铺在地上,一行春燕倏地掠过视野,轻灵的燕尾忽闪穿梭,将低垂的柳裁开新绿的芽。
    一行歪歪扭扭、圆圆滚滚的脚印胡乱印在泥里。
    大概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尚且走不太稳,两排脚印你踩着我我踩着你,跌撞了一路。
    看着还挺可爱。
    可孙权没有这样大的儿子,宗亲也早在节后各自回到彼此的驻地,将军府里哪来的小屁孩?
    脚印顺着小道拐进花园。
    李隐舟正准备转回视线继续前行,忽问隐约水花溅落的声音,心尖莫名闪过一丝不妙的警醒,撂下重重的药箱拔腿便往池边跑去。
    及进花园远远一望,果见池塘中荡开水光,一个小小的孩子溺在其中,正手脚并用地扑腾着!
    李隐舟不及思索,快步趟进池塘中,在扑面而来的水花中眯紧了眼,用力喊了句:“别动!”
    面前的动静可算消停下来。
    所幸水不大深,展臂就能将小鬼提住。
    李隐舟伸长了手一捞,小屁孩顺势扑进李隐舟的怀里,一双圆滚滚的手竭力抱着他的脖颈,仿佛抱住一块浮木,恨不能把自己勒进面前的胸膛。
    李隐舟几乎给他扑了个趔趄,却又不能撒开箍住小屁孩的手,失去重心的身子往后踉跄几步,在软泥里一个不稳直直往后跌去。
    噔——
    后脑勺生生磕上石岸,钝痛霎时逼出满眼的金星。
    一片模糊的水光中,李隐舟不由咬牙切齿。
    哪家的倒霉孩子这是!
    耳边正嗡嗡作响,遥遥却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雨点似的踏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下。
    风声掠耳。
    这人倏地半跪下来,弯折的膝盖砰地落地,震起数粒水珠。
    “少主!”
    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上的小屁孩呛咳一声,挣红了脸。
    这时,李隐舟看清了那张倒映下来的脸,星眸剑眉,棱角分明,极端正,而刚直。
    他在赤壁曾远远见过此人。
    不待他狼狈地打声招呼,这人已急切地将小屁孩一把抱了过去,焦急中脱口喊出他的小名——
    “阿斗!”
    李隐舟从惊讶中缓过神,撑起手从晕眩中起身,来不及拧干满身的泥水,草草查验过小孩的口鼻,翻手将其转了个姿势趴在对方膝盖上,手腕重重往其背上一锤。
    “咳……唔。”
    一股池水从口鼻里面喷出来,精疲力竭的小孩终于醒过神来,胸口一抽,啪嗒啪嗒掉下眼泪,哭啼里抽出空,极委屈,也极怯懦地唤了声:
    “……赵公。”
    李隐舟缓缓呵出一口气。
    没出人命就行。
    这才理了理满身的水草,倒出兜满两袖的水,尴尬地牵动嘴唇:“别来无恙,赵将军。”
    赵云原还端着的脸一愣,旋即认出此人。
    两人照面相对,都没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片刻的缄默后,皆无奈一笑。
    唯有赵云膝上的刘阿斗满脸通红,瑟瑟发抖,不晓得大人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
    刘禅这个孩子,说起来名气并不比他父亲刘备小。
    民间曾流传着一些隐秘的传说,据说昔年刘备在长坂坡遭遇曹军,慌乱中抛妻弃子而走,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禅险些丧命,亏赵云一骑孤马独返曹营,拼死将夫人和幼主从曹操手中夺回。
    不知何时,这故事又添了些隐隐绰绰的情节,道是刘阿斗出生前夜,其母夜梦仰吞北斗七星,是故取名阿斗。
    本以为是个大吉的征兆,可这孩子却总伴着灾祸。
    于是这祥瑞就有了另一番说道,许多人便认定了刘禅是灾星祸世,只会给刘备的事业带来诸多不幸。
    刘备抛妻弃子这冷酷的举动,看上去也便顺其成章,乃至理所当然了起来。而至后来不计前嫌地养育妻儿,简直可堪为仁善之表率。
    流言霎时淌过心间,李隐舟眨一眨眼便撂在一旁,调理好了呼吸,方细致地查验过阿斗的周身。
    三岁多的小屁孩粉雕玉啄,软乎乎的一团,蔫了吧唧地缩在赵云怀中,瞧着倒比同龄的孩子老实许多。
    却又隐约觉察出些许违和。
    总觉得这样腻乎大人、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不当一个人在池塘边玩耍。
    ……
    片刻后,刘备才踏着春风从容不迫地赶来。
    诸葛亮并未随行。
    在亲眷事宜上,他似乎总是更信赖那个只身入血海的白袍将军赵子龙。
    五十岁的刘备看上去并不显老,布满细纹的眼角被笑容拉得平整,大约是笑得太多,那饱经沧桑的脸竟显得有些刻板,似戴了厚厚数重面具,总能在合适的场合熟练地翻出合宜的那一张。
    他从赵云手中接过不停哭噎的阿斗,将他放在地上,一双厚重的大掌托着阿斗的肩,极严肃地训斥道:“落入水中是你自己走路不当心,你怎么能用哭声告状呢?李先生救了你的性命,你应当好好和他道谢才是。”
    三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这些大道理。
    可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中,阿斗似乎懵懵懂懂意识到了没有人会哄着他,委屈了一张小脸最后抽泣一声,咬着唇泪汪汪地盯着肃立一旁的赵云。
    赵云搭在短刀的上的拇指动了动,没有出声拂主公的脸面。
    阿斗求助无门,知道一顿板子定是躲不过去,只得哭丧着转过脸,对李隐舟行了一礼,磕磕巴巴地道谢:“谢谢先生。”
    小小的年纪,连路都走不稳当,话都说不齐全,却已不得不在成人的学会俯仰。
    李隐舟俯下身,垂眸看他泪光濛濛的眼睛,轻轻地问:“少主是怎么来吴的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阿斗却是听明白了,憋红了脸想了一想,努力将话说得清楚利落:“阿斗是坐船来的。”
    李隐舟赞许地对他笑一笑,又问:“船又靠着什么而行呢?”
    阿斗想也不想地:“水。”
    可水也差点淹死了他。
    他不解地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抬头望着高高瘦瘦的先生,见那双极好看的眼微微湿润,温和地一眨,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阿斗腼腆地扭了扭,极小声地问:“水能托起船送阿斗来,也能害死阿斗,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此话一出,虽没有人答他,可他那孩子式的敏/感分明地察觉到围成一圈的大人们脸上的表情都轻松不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对于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可能只是表面的意思,然而被李隐舟循循善诱说出这番话,已足够算得上聪慧嘉敏。
    就连刘备肃然皱起的眉也平展地舒开,含蓄地牵唇一笑,难得地将儿子抱上手臂。
    他对着阿斗的小脸道:“水变幻无穷也。雨是水,可滋润万物,也可汹涌成灾。江河是水,温存时可以载船行舟,澎湃时又能颠覆众生。柳叶上的露珠是水,可催生新芽;而去年的冬雪也是水,又能冰冻天地。阿斗,世上万事万物无一只是水,却无一不是水。你要记得,水是上善,也是凶邪。”
    说这话时,他那淡若惠风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将军府的一草一木,又不动神色收回眼底。
    抛开各自的立场不论,刘备这席话意味深长,是数十年世俗里酿出的一壶浊酒,辛辣中透出苦涩。
    可惜对年幼的孩子而言,只有晦涩的劝退的滋味。
    尽管如此,阿斗还是很用心地听着,绯红的耳尖像绕了朵彩云,再苦的话听着也是绵软的。
    忙碌的父亲能这样心平气和地抱着他说一席话,他忽然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水落得太值当了。
    春风一荡。
    别在李隐舟腰间的铃铛便清脆地响了响。
    沾着冷水的银铃在日光中微微晃荡,折出一道细细的光,勾得年幼的孩子痴痴望过去。
    却又不敢开口要。
    李隐舟目光落在他怯生生的眼上,那软糯的童真在乱世中极为难得,作为年长者,他理当实现这个小小的、弱弱的心愿。
    刘备也客气地看着他。
    手指已搭在了红绳上,却忍不下心勾下来,垂眸静立片刻,终只是伸手揉了揉阿斗的额发。
    温吞地、和缓地对他道:“庐江的风铃也很动听,有机会我带少主去看看。”
    阿斗似懂非懂地听着这话,只觉落在额上的手掌温温凉凉,闻起来和赵公身上那总是血淋淋的气味不同,带着药的味道,有点苦。
    但很亲切,很温柔。
    ……
    刘禅落水的小小风波就这样眨眼散去,李隐舟推诿过刘备的宴请,换了条道至老夫人院中。
    院门虚掩,雪白的墙将春色隔在外头。
    干净的庭院寸泥不染,竟至有些凄冷,李隐舟着一身湿透的青衫,踏过便留下一行分明的水印。
    仆从寥寥。
    只剩老夫人只身跪在案前,拿火箸拨了拨积在龛下的炉灰,静静焚一柱香。
    笔直一绺香烟升过眉心,而她神色凝然,既虔诚,又淡薄。
    听到背后湿答答的脚步声,老夫人双手合拢,将点燃的香竖进博山炉中,方垂眼往后斜看他。
    “怎么落得这么狼狈?”
    李隐舟将之前救刘禅之事一笔带过。
    “偏在府中。”老夫人便沉沉起身,佝偻的身子已只能及李隐舟胸口下,可那平缓的目光依旧透着镜一般的通透,“若不是你想办法给他谋了些脸面,可知要传扬成什么样子。一个连亲子都敢设计的人,竟想娶走老身的孙女,他倒会挑。”
    孙女?
    李隐舟的目光陡然一暗,按熟知的历史,刘备所求当然是可算同辈的孙尚香,他竟把主意打到了孙茹身上?
    老夫人只瞥他一眼,在其微愕然的眼神中缓缓道:“这才是其精明的地方,两家好便好了,若是起了嫌隙,阿香纵是死也不肯服软的。以至于两军交战,刘备以其要挟,她定不能让其如愿。”
    按孙尚香的脾气,宁肯玉碎,也绝不容他拿自己的命要挟吴军,刘备的计划便落空了。
    可若是阿茹……
    她是孙策的女儿。
    孙权继任将军、统领江东之时,不知经了多少风言风语,世人只等着他露出冷酷阴森的一面以印证那些卑劣的想法,若他不顾及阿茹的生死对刘备翻脸,那就坐实了某些臆测的想法。
    人言可畏,人心难测。
    朱治的话果真不假。
    刘备能靠着一句“匡扶汉室”起家,对人情世故的修炼已炉火纯青,而今仗着刚结盟的热乎便开始筹谋日后兵戈相对的一天,可见他对孙权布置的计划早已有了些许预感。
    其能成事,当然不仅凭靠一副忠良的面目。
    李隐舟搭下眼帘忖度片刻,正欲同老夫人商量其后的事情,却听厅中极轻一道人影步步靠近。
    孙尚香不知何时已跟了来。
    云隙后的日光洒下,落在身上,投下淡淡一道消瘦的影。
    她定定地道:“阿茹不能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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