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星夜辽阔得有些遥远, 水波粼粼映出满船清梦,随波摇曳的木浆划开渺渺烟波,前路迢迢若隐若现。
孙茹攀着顾邵的肩膀睡得酣甜, 绯红的脸颊隐约能瞧出熟悉的模样。
顾邵安静地端详她许久, 慢慢把她托到孙权的怀中:“她不是个坏孩子, 主公好好教养, 她会懂事的。”
孙权默然颔首。
即将破晓的时分, 李隐舟送他们上了船。
刚踏上船头, 一道形销骨立的身影便豁然映入眼帘。厚厚一层秋衫压在那人肩上, 似要将其沉坠地压垮;笼在广袖中的一双手微凸出轮廓, 一枚枚骨节都历历可数。
少年的脸色惨白如纸,一双墨似的浓黑眼眸看得人触目惊心。
李隐舟心头一跳,半响竟没认出来。
片刻, 才试着开口:“公纪?”
陆绩扶着栏杆脚步踉跄地走了过来。
陆逊和顾邵都适时地缄默。
江风一拂, 衣衫便卷了少年满身,李隐舟才发现原来陆绩已经瘦成这个样子,一根根肋骨都浮现出来。
这一年来, 内乱未平, 他始终处在严密的监控下, 唯有时时诊病的孙尚香陪他度过春夏秋冬。本来极敏感的少年骤遭剧变, 很难想象他是如何艰难地说服自己活了下去。
陆绩看了眼码头遥遥立着的孙尚香,转眸看向李隐舟,微微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又默然地咬住嘴唇。
慢慢地转身。
李隐舟陡然拉住他的手,俯首贴着他的耳朵:“将军要救的, 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陆绩, 是那个迷途知返的陆绩, 不要让他失望。”
陆绩的脚步一顿。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瘦削的胛骨似薄薄一层蝶翅扑动。
李隐舟松了手。
响亮的一声号子划过朗朗泛蓝的天穹,浓黑的夜色一点点地被晨曦抹开,江风拨开朝雾,露出第一抹赤金的霞光。
他跳下船,目送江波送走故人。
……
回城的路上,三人牵着马缓行。
路过某处,李隐舟停下脚步:“你们送阿茹回去吧,我想去看看故人。”
孙尚香利落地翻身上了马,眸光含愁地看他一眼。孙权则抽出马鞭,踩着马镫回首道:“尽快回城。”
李隐舟挥手离开他们的视线。
踏着晨岚下微微发潮的泥地,慢慢踱到一座墓前。
碑上的文字已被风吹日晒模糊得不清,拨开丛生的草蔓,露出一个残缺稀碎的“暨”字。
他俯下身子,拈起地上枯萎的花藤,慢慢将墓前收拾干净,拍了拍手坐下。
想说说这一年发生了什么,许多话却哽在喉咙,酸涩地堵着心口。
十年前,他在这里接过暨艳的手,领着他走出秋雨。
如今面对枉死的暨老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交代。
朔风卷起满地的尘土,萧萧枯木漫漫飞舞,空气中氤着朝露的湿冷。
他靠着墓碑,慢慢启齿:“我们一年来都未曾打捞到子休的尸首,或许他还活着也未可知。我总觉得他并没有死,他还不曾真正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没有去赎罪,他不会就这么撒手走了……”
一滴雨破空落下。
顺着微红的眼尾滑落,无声无息渗入泥土。
李隐舟伸手接住雨点。
漫长的雨丝飘摇地垂落,将天与地连接起来。眼前的景物倏忽洇上一层蒙蒙的水雾,潇潇风吟中唯有点滴切嘈的雨声。
头顶忽飘来一抹浓阴。
下意识地抬头,竹骨支起的伞隔开雨幕。一张清俊而略稚气的面容映入视线,垂下来关切的目光:“先生怀念故人,也当爱惜身体。”
李隐舟阖上双目,将情绪收敛于细雨微澜的眼眸之下,拍拍身上的泥水站了起来。
他立直了身,伞盖便够不着头顶,陌生的少年把伞柄递给他:“雨很大,快归家吧。”
李隐舟这才睁眼打量来人,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小少年,一身蓑衣在烟雨中溅起濛濛一层水雾模糊了他的神色,然而温驯的眼神中分明透着类似的哀愁。
他注意到对方手中一束淡黄的菊花,知道也是同样来墓碑林立的坟地叙旧之人,念他如此年幼,心头微微动容,收下递来的好意。
温凉的体温残留在指腹下坚硬的竹骨,李隐舟谢过来人:“请问少主是何方人士?伞是贵重的东西,日后某也好归还。”
少年抬起视线,对他微微地笑:“我叫张温,先生可唤我惠恕。”
张氏亦是吴郡著名的豪族。
李隐舟似乎隐约理解了他孤身来此的原因——即便张氏低调而隐忍地在世家的血光之灾之中保全了自身,与之牵连的家族中也必有无辜血亲赴难。唯有在这人迹罕至的旷野,少年才得有空暇怀念曾经的家人。
他道:“多谢,也请少主保重,前路还很长。”
张温点一点头。
水珠顺着伞缘垂成一线,同病相怜的二人彼此对视一眼,擦身错开。
李隐舟顺着来时的路,踏着泥泞一步步走远了。
张温收回远眺的视线,垂下眼睫,慢慢走到暨老太的墓前,拂开积雨。
将花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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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八年,春。
一封来自海昌的信送至孙府。
“陆议?”孙尚香不解地瞧着封上的落款,“为什么伯言好端端要改名?”
孙权淡淡地抬眸:“从言义声为议,他早年用的此名,因此后来取字伯言。是迁往庐江后,陆康公认为议字骄狂,才改为逊字。如今他到了入仕的时候,改回来也很寻常。”
闻言,孙尚香亦惊亦喜地绽开笑:“他可以入仕了?”
孙权伸手取过信,照旧冷冷地:“他身无功绩,只能从都尉做起,我会令他为海昌屯田都尉,领海昌县事。”
孙尚香从李隐舟口中得知过内情,心知肚明此任的重要性,却也惋惜又是数年不能相见,心头冷暖交加,不由叹道:“听说陆氏迁往海昌后很得当地人的尊重,孝则还办了所学堂,有志者不论年岁都可求学,他真是进益了。”
随即眼巴巴盯着一丝不苟批阅文书的孙权:“我从阿隐那里学了好些东西,母亲也再不拦着我从医了,兄长,下次出征带上我吧。”
孙权眉头一拧,一句“没规没矩”还没出口,便见她俏皮地笑一笑,飞鸟似的扑出门去,声音清亮地飘远:“骗你的!我才不去呢,我要留在这里,学好医术,治天下人!”
李隐舟端着药碗,和她擦身经过。
一见孙权沉郁的脸色,就知道准是孙尚香又故意惹恼他。
做了主公,万事不能随心随性,唯独气急了才能摆出一两分真实的脸色。
没好气的主公瞥见李隐舟手上腾着热气的药碗,眉头更深,眼神肃杀。
李隐舟万般从容地用药碗换下茶盅,淡淡地道:“当初不装那么久的病,也不至于亏损至此,按照这方子继续调养两年,就再也不会头疼心悸了。”
和当初无病呻/吟的顾邵不同,他的病是要装给全天下的眼睛看的,自然不得不下了狠手,再加上连年不要命的操劳,本来装病也染了三分真病,不得不日日用苦药调养生息。
孙权目光从那碗惹人不悦的药上错过,将竹简往前一抛。
李隐舟利落地接过来。
垂眸读信。
信里细细描述了海昌的风土人情和粮田收成的情况,亦借这个由头简略剖析了如今天下的时局。
直到信尾,才简略一笔提到,顾邵将娶陆氏女。
陆顾姻亲由此延续。
李隐舟心头微微一顿。
孙权站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柄青色宝剑:“顾邵的婚宴,你代我去吧。”
李隐舟认得这柄剑。
昔年孙策将之抛给顾邵,调戏之余亦是希望他能够手握青锋护住自己心中珍爱,后来他则以此递信,助其不攻而取庐江郡。
兜转一圈,剑未蒙尘,人却不似当初年少。
又或许早在以剑递信那日,顾邵就已经学会了舍下私心,去保护更重要的东西。
孙权蓦地拔剑。
冷锋晃在眉目间,他的眼神狭了一狭,随即将之递给李隐舟:“带给顾邵。”
李隐舟从他手心接过长剑,俯首看着上面映出的一张微微蹙眉的脸,不由叹一口气,竭力放松表情,在心中措辞准备说些什么。
却听孙权道:“去吧。”
李隐舟驻足片刻,任轻风穿堂而过,携来雨后洪流勃勃涌动的浪涛之声。
孙权头也不抬地翻开下一册公文。
动作淡然,面色不惊。
自李隐舟庐江归来,保孙栩以笼络凌操,留诸葛瑾谋刘备相帮,以至设局令周瑜发声,让群臣舌辩,他越是襄助自己这个主公广纳英才充实部下,便越是透露出了无意留下的心迹。
陆逊顾邵以一己之力辟开了海昌这块荒土,如今春风正茂,那片得天独厚的宝地正待播撒教化的种子。
良木养在庭院固然赏心悦目,安在梁上却更能撑起一片屋脊,用人就要用在最合宜的地方。
李隐舟本打好了主意探好口风就开溜,未曾想对方先发制人,倒衬得他心眼小了。
沉默半响,万千心绪融在心头,终究只凝成短短一句话:“若主公有召,某必回。”
……
挎剑踏出孙府,回首而顾夕阳下庄严肃穆的宅邸,往事一一浮现在心头。
脚下的土地一如初来时的宁静安详,数年来绵绵不绝的风雨催生出新的枝芽,掩过了冷血与热泪。
江河万里,广袤的天地中,他这粒不起眼的水珠亦可以滋润一方土壤。
暮色落下。
春夜,赤色的商星历经了整个冬日的寒寂,遥遥出现在南天。
他在心中道:别了,吴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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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到此就完啦,往后5年都是在海昌和小陆小顾开荒科普搞建设的种田生涯,以后会用小陆的视角写个番外,不写入正文。喜欢行医在三国请大家收藏:(663d.com)行医在三国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