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暮风拨开云霞, 原本沉甸甸的天色也清朗了许多,稀疏的星光似纱后的明灯,透出薄薄淡淡的清辉。
    李隐舟停下了脚步, 立在原地, 抬眼看过去。
    陆逊仍一身素服整洁, 步履轻而稳, 温雅的面容照旧带着一丝渺然的笑意, 和润的眸中依稀隐藏着某种淡薄的情绪。
    接连的剧变似乎未曾加身, 他的神色依旧疏风朗月、沉静淡泊。
    一个人要历经多少苦痛, 才能在大起大落面前眉也不动、眼也不眨?
    顾邵的手指蜷了蜷, 又下定决心般伸展开,越过李隐舟两三步走到陆逊面前,伸手扣住他的肩膀, 微微偏过头, 决心不看对方脸色。
    眉头拧了拧,认真地道:“我也去。”
    陆逊淡淡地转眸瞟他一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邵的神色落寞了一瞬。
    旋即紧绷了脸颊,眼神锋利地划开迷茫:“我也一同去海昌。既然主公非要令你走远, 那我也绝不至于苟且地赖在这里, 我说过, 你是我的骨肉兄弟, 自当共同进退。他可以负你,我绝不会。”
    闻言,李隐舟不由侧目看他,耳畔浮想着少年昔日直白幼稚的誓言——
    “我揍你,是因为你对我不真诚, 但如果有人要欺负你, 我也一样会揍他。”
    同样的暮色, 相似的长岸,冷酷的时光似乎对顾氏少主格外优渥、格外宽容,将世道里染上的滚滚风尘洗濯开,留下一个坦诚如昨的青年。
    陆逊垂眸不语,似在考虑他的要求。
    李隐舟却走上前,拉下了顾邵的手:“孝则,主公没有亏待陆氏的意思,世家之变必须有个交代,否则不能平人心。况且……”
    他极力压低声音:“海昌是整个江东唯一的屯田郡。”
    孙权并不是要流放陆氏,而是将整个江东的粮仓交给了陆氏看管,百废待兴之时,能慨然付之以后背,若非手足兄弟,几人能得到这样的信任和依赖?
    顾邵的瞳孔微微一颤,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孙权以他的父亲顾雍暂领会稽重郡,与迁往海昌的陆氏一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人都猜度孙权鸟尽弓藏无情无义,却未曾想到他已算计深远、默默替陆逊铺好了前路。
    一时心头如雷鸣闪过,轰然震撼却也倏地明亮起来。
    他蓦地转头看向李隐舟,百感交集了一瞬,接着便有些脸红:“……那日我还拿着剑去数落他,还骂你,差点就误了大事,抱歉。”
    提及此事,语气一顿,却忍不住关切:“他的病还好么?”
    顾邵也是领教过李隐舟的套路的,越想越觉孙权定是装病,可如今尘埃落定,却听闻他仍不大好,原本打定了注意跟陆逊离开这里前往海昌,临别时却忍不住在将军府前驻足许久。
    他有些后悔没有直接进去。
    哪怕宽慰一句也好。
    见他眼神由明转暗,渐渐黯淡,李隐舟笑了一笑:“原本就没有病,我以三七、杜仲等药减血降气,才令他看上去面色枯槁如病,如今大局已定,只要调理数日就好了。”
    顾邵这才放心,复又抬眸深切注视他:“阿隐,我和伯言一去不知哪一年才能回来,主公身边唯有你和阿香至亲可信,以后有劳你多照顾他。”
    闻言,陆逊的目光陡然深了许多。
    李隐舟亦挑眉:“既然明白了主公和伯言的筹措,为什么还要跟去海昌?”
    且不论顾雍愿不愿意放他出去吃苦,这个自幼惯养的少主能忍得了荒芜,守住的寂寞吗?
    顾邵眼底浮出一丝犹豫踟蹰,旋即握掌成拳坚定了目光:“我虽然没什么谋略,也无武功傍身,但读书育人还算有些见解。如今主公广揽群英,这些重郡人才济济,并不缺一个顾孝则。但海昌地势偏远民风落后,也许正需要有人开荒辟土。”
    江风自浪潮的中心袭来,带了湿润的气息扑在人的眼眶,刺出淡淡的红晕。
    同样的决定,却已经不再是同样的意味。
    也许在对世家拔剑的那一刻,顾氏少主就已不再是昔年那个只会躲在人后嚣张声势的无知孩童了。
    陆逊却牵起唇微微笑了笑。
    这个从祖父托付给他的小小少年,终于是长大了。
    ……
    远处浪涛之声滔滔不绝地传来。
    驻足却安静极了。
    柳枝拂过肩头,垂下暗影在李隐舟的瞳中摇曳片刻。
    顾邵有这样的志气当然令人欣慰,可这一走,究竟哪一年才能回来呢?
    没有旁人,也不必掩饰,索性直言:“吴侯孝期还有一两年,顾公如今深受重用,若你有意,想必孙老太也愿意嫁女。主公不得已重创豪族以平内乱,但未来也有复用的一日,到时候于大局、于私利,都没有人会反对。”
    他怕顾邵又钻什么牛角尖,这一席话利害关系讲得极明白。
    顾邵的神色滞愣片刻,似乎未曾想过这些,李隐舟更恨铁不成钢,真想敲开这榆木脑袋看看里头是不是缺斤短两了。
    忍着性子点醒他:“你和她一个当婚,一个宜嫁,主公要顾公留在会稽郡也有这一层意思,不求你谢他什么,但要你好好待她。”
    闻言,顾邵才似陡然转醒似的,眼神踉跄地躲闪开对方关切的视线,笑着别过头。
    李隐舟和他相熟了这些年,说不上了如指掌,但也算知根知底,正想劝说,蓦地瞧见他泛着微红湿润了的眼眶,心头已彻亮地明白——
    他愿娶,可孙尚香愿意嫁吗?
    自己曾数次问过孙尚香这个问题,她的答案已经很明显,未曾出口的拒绝是最后一层温柔,只怕一个不字伤了少年赤诚的心。
    顾邵轻轻摩拭掌心,想到那夜月下漫飞的芦花,想到吴郡城外漠漠烟霞,眼神柔和下来:“我既爱重阿香,又怎能以局势和利害相胁迫?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已经太多,若可以,我希望她能自在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的倒影在江风中模糊地拉长、摇曳,最后融入暮色。
    李隐舟不再说话。
    也无需多言。
    少年的情思是角落里洒下的一颗种子,暗暗汲着阳光浅浅地生长,在这晦暗的风雨中开出细小的花。
    经霜历雪,未曾蒙尘。
    ……
    江畔的仆从很快停止了忙碌的步伐,擦着热汗毕恭毕敬地走到陆逊身边:“主人,都收拾妥当了,是否即刻出发?”
    陆逊看了李隐舟一眼,一双眼瞳落着寂寂的清辉,半响只轻轻道:“保重。”
    和顾邵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完了,他们二人之间心照不宣,不需多言。
    人事已尽,各安天涯。
    李隐舟靠近了一步,想起缺席的某人,微微蹙眉:“等一下。”
    陆逊淡然地回望身后伫立的城镇,静立片刻,不言不语。
    一刻时辰过去,他收回了视线,语气淡静如常:“天色已晚,回去吧。”
    李隐舟掣住他的衣袖,坚持道:“再等会吧。”
    又一刻过去。
    银河在天空流转,宵风吹散云霞。
    陆逊毫不眷恋地转身迈步,背后落着霜花似的星辉,挺直而孤寂的背影越来越遥远,似要没入渺渺烟波之中。
    顾邵拔腿跟上去,匆忙中抽空对李隐舟扬了扬手:“阿隐,以后常来书信!”
    李隐舟忍不住急切地回望城廓,见夜色一点点侵吞下来,满城的灯火便一星一星串联起来,微明的光晕映在眸中,将心头冷凝的风霜一点点融化开去。
    他的眼神蓦地明亮。
    转身阔步追上两人的步伐,顾不得纠结缠身的衣袖,用力拉住了陆逊的手腕,逼他回看——
    深蓝的天幕中,两匹骏马踏破夜岚,在飞涌的尘嚣中奔驰而来。
    顾邵不知发生了什么,摸不着头脑地回首而顾:“你们怎么……”
    不等话音落定,一道疾劲的风便从他足下掠过。
    马背上的少女浅笑倩然,一面吁一声勒马,一面已稳稳当当纵身跃下。
    纤细的身影落在面前。
    他忍不住伸了手想去接。
    孙尚香却俯首拍了拍裙上刮擦的草木,未注意他略微僵住的手势,抬眸笑道:“你们可好,走也不说一声?”
    顾邵这才缓过神来,视线越过她秀气的肩胛往后,却见孙权立马握鞭,略微苍白的脸上表情淡淡,一双肃冷的眼眸在他脸上打量片刻,立刻转走了视线。
    孙尚香端详这两人脸色,嗤一声笑出来:“怎么,还得打一架,挂个彩,才甘心?”
    顾邵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才发觉孙权手边牵了个半人高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整张小脸埋在白色风毛里头,越发衬得雪白的肌肤透着红润。
    小手牵在孙权的手掌里头,显然极不甘心,却不敢造次,只能暗暗扭着身子朝顾邵身边扑腾。
    顾邵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半跪下去从孙权手中将她抱过来,替她理了理脖上厚厚堆叠的衣料,笑道:“阿茹也来送我们?”
    孙权垂眸冷然瞥着在顾邵怀里撒欢的孙茹:“没规矩。”
    随即咳嗽一声,不知是在对谁解释:“她一定要找孝则玩。”
    陆逊见他们三人来,不由有些讶异地挑眉,却也没揭穿这点别扭的掩饰,只转眸瞟了李隐舟一眼,深黑的眼眸透出些微暖融融的光晕。
    李隐舟回以一个坦荡的微笑。
    接下来的故事在耳熟能详的传唱中越发熟悉,而他清晰地记得,这场离别将会很长、很长。
    长到风云变天,舞台上的英杰上场而又落幕。
    江河推开波澜,狂浪激起水花,川流不息的水脉依旧东奔到海。
    就如生命不会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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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