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暮色一点点压下来, 斜阳铺在粼粼的波痕上,烧出一丛丛火红的江花。
    耳畔唯有水波聚散清澈的声音,偶有晚风拂动新柳, 擦出细细低吟。
    李隐舟竖着耳朵许久, 也听不出有什么异样。
    凌操粗粝坚毅的脸庞映在烟霞里, 染了一层淡淡赤红的光, 英挺的鼻梁落下晦暗的影, 一双犀利眼眸在错落的光影中忽明忽暗。
    瞧对方满脸坦坦荡荡的不知道, 轻声提点一句:“不觉得太安静了吗?”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和润的风骤然歇住, 空气中隐约卷上一层焦灼闷热的味道。
    李隐舟抽了抽鼻子,终于分辨出来:“是油。”
    凌操阔步走向道旁的民房,一枪将木门捅了个黑洞洞的大窟窿, 目光在里头兜转一圈, 转眸瞧向李隐舟:“无人。”
    大荒的年岁里,人丁比以往寥落不少,但刚挂好了红布预备着新春, 怎么会空出房子没人居住呢?
    不等他问出口, 凌操已抽枪负在身后, 昂首阔步迈向城廓, 冷呵一声:“小狗崽还挺有本事,我以为他能忍耐多久呢。”
    李隐舟跟上他的步伐,目光随之左右逡巡,才发觉此处留下不少凌乱的脚印,显然早有人探查过。
    孙栩果然准备动手了。
    这个倔强又冷酷的少年终于要揭开示好的面具, 露出压抑数年的野心与獠牙, 势必要和自己步步紧逼的二兄一较高下!
    “我知道了。”他追上凌操, 与之确认,“孙栩想借敌人兵马攻城、纵火掩护,把半片庐江和手下的两千人当战利品交出去换成自己的势力。如今主公位置日渐稳定,曹营巴不得有人出来和他作对,肯定会加以扶持,利用到底。”
    这番作为,竟和孙策昔日借袁术兵马讨庐江,又以庐江换旧部的想法脉出同源。
    闻言,凌操转过头,挑眉笑得轻蔑。
    他显然也想到了一块,但毫不苟同:“可惜,他不是将军,曹操也不是袁术。”
    说罢将枪卸下,往李隐舟怀里一掼:“你就留在城外码头,此处背朝东方,较为安全,你不懂行兵打仗,不要出来冒头。”
    就知道肯定会被他撇下。
    李隐舟握着犹带薄汗的枪/杆,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累赘的地位,打仗不是过家家的游戏,强行跟上去只会成为凌操的后顾之忧。
    掂量轻重之后,便不再拖延凌操的时间,点一点头表示同意:“我等着校尉凯旋。”
    凌操只微狭了眼眸,将烁动的目光压缩成凝然的一点,似一匹嗅到了风声的狼,精准地狙击到了目标的方向。
    红缨在彤色的明霞里飘荡,透过血一样的赤红,李隐舟看清了凌操此时竭力克制的眼神。
    一种蠢蠢欲动的眼神。
    ……
    两千兵马里半数以上都是凌操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有绝对的优势,孙栩还有指挥的先手权,且有外人襄助,通过消息的时间差他也有机会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但凌操显然更有自信。
    并非盲目地鄙夷年轻的孙栩。他当机立断做出交战的判断,是因为孙栩的这个决定本身就充斥着漏洞。
    孙策昔年可以借兵得兵,从无到有,是因那时江东数郡县散落无主,分割势力各自零落,这样的局势下尚有机会一一击破,化零为整,最终才能虎并江东,睥睨天下。
    而今世殊事异,江东已经是一盘拆不开的大棋,几大郡县互相牵连支援,再想套用老办法逆袭局势,可行性几乎微乎其微。
    更何况曹操不是养虎为患的袁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割据一方自成势力。眼前分明就摆着一个无能的黄祖可以借势,孙栩却要挑一个惹不起的老虎与之谋皮,无异于给自己的行动套上一层致命的枷锁。
    因此,仅仅通过一点零星的线索,凌操便本能地判断出对手的实力——一匹张牙舞爪、乳臭未干的小狼罢了。
    李隐舟撑着枪,遥遥注视暮色中浮现了深深轮廓的庐江城。
    战争一触即发。
    而他所做的事情,除了纸上谈兵地说服自己相信凌操,就只剩下等待。
    夜色浸没了晚霞,蜿蜒的波流倒映出满江斑斓的星辉,在庐江,风是温柔的,舒卷着天边淡抹的云彩,柳是多情的,挽留着东辞一去不回的江河,连冬雪都比别处温润一点、柔和一点。
    寂黑的城池似在眼前,淡淡星辉隐约描绘出它深邃的边缘,如一场酣眠的好梦,就这样宁静地沉睡在天地之间。
    细雨夹着冰晶落了下来。
    很快便织成飘摇的雾。
    浩渺烟波中,一点火光似烟花般骤然地绽开。
    风中一炽,瞬间便将寒夜染得通红!
    大火如赤色的狂浪,眨眼的功夫便席卷了天与地,吞并了月和星,将黑黢黢的长夜映如白昼,令万事万物都在火光中颤栗着、燃烧着。就连水波都载不住火光的倒影,直欲将水天烧空。
    连天的火光不顾一切地涌动着、蔓延着,李隐舟几乎产生了置身大火的幻觉,像在观看一出旷世绝伦的表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竟有这样诡谲的幻术!
    与火一齐迸发的,是狼嚎般响亮的号角,伴着隐约鼎沸的呼嚎,在这场梦一样的大火里狂鸣。
    热浪铺天盖地地卷来,连身体里的血都要被灼干一般,滚烫地燎上心原。
    气势逼人的火里扬着胜利的焰光。
    可谁才是纵火的玩家?
    ……
    这场大火烧尽了夜色,直到黎明破晓,才渐渐地熄灭下去,缭起四方浓黑焦枯的烟。
    凌操指点的位置果然十分安全,在一夜呼啸的火声和震天撼地的吼叫过后,背靠江东内腹的东边也没有遭到袭击。
    李隐舟耐心地枯坐着等待结果传来。
    忽闻窸窸窣窣踏碎了草丛的声音,遥遥瞧见两个灰头土脸的汉子搀着一个踉跄的少年奔逃在路上,一路走,一路滴着血。
    少年焦黑的脸上闪过一丝凛然,感应到什么一般抬起了眼,就这样和他撞上了目光。
    含着落败的耻辱,狂怒的恨意。
    李隐舟马上推翻了对凌操的崇拜,孙栩战败,居然就走了这条路逃生!
    功败垂成、奄奄一息的少年已经没有了往昔的桀骜与忍耐,活脱脱被大火烧掉了温驯的皮毛,露出孤狼似的冷厉的眼神,淌着血的牙齿磋了一磋,似乎想把这个路边撞见的猎物一口咬死。
    操,李隐舟忍不住连声在心间呐喊,他这几日的粗口加起来胜过以往十年之数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这丫还是三个亡命之徒!
    指节下意识地扣紧了长/枪,这样重的一柄枪,不知浸了多少血,挂着多少不甘的灵魂。可在孙策、在凌操手里却总是使得那么轻快。
    在孙栩虎豹似的扑过来的一瞬,李隐舟下意识屏住呼吸,抽出枪用力往前一送——
    滴答。
    血落在草上,砸在土里。
    孙栩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任凭血顺着嘴角一滴一滴地滑落,竭力地翕张着喉咙:“先生……”
    银色的枪头带着红缨穿破他腋下的铠甲,指着日头,照出天光。
    剩下两个部下如梦初醒般,犹豫着观察着局势,只见孙栩整个人罩在草丛上,似已后继无力,又似还残喘着一口气。
    孙栩却很快收走了犹豫,五指成拳把全身的力气压在他身上,质问着:“你可怜我?”
    李隐舟被重重一锤,几乎折断了胸肋,心头不由火气,深恨自己方才准头不好,错了一寸,没捅死这发疯的狗崽子。
    索性撕开脸面:“我没杀过人,不然你再来一次,保准给你痛快。”
    孙栩却咬了牙关,生生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烧伤的脸浑似修罗一般,看不出少年原本英俊的模样。他像听到个笑话似的,簌簌地抖着胸膛笑起来,笑着笑着,一股钻心的痛楚撕开了心扉。
    “你不杀我,只是因为你是大夫?只是因为你从不杀人?”
    大夫也没有高尚到舍己为贼。
    重演一回他绝不手软。
    李隐舟不禁在心底慨叹,孙栩真是傻得可怜,倔得可怕。
    眼前无端浮现出昨日所见挂着红布的空荡房间。
    短短几天的时间,紧张的备战,孙栩却还是抽空驱走了房子里准备度节的民众,平白留下了这么明显的破绽给凌操。
    他蹙眉瞧着孙栩不成人形的脸面,烧空了伪装的面具,露出血淋淋的骨肉,在这样一张真实的血脸面前,他反而觉得这孩子并不那么可恶讨打。
    也的确,有些像孙策了。
    ……
    腾腾的马蹄隐隐踏破尘嚣,片刻紧绷而沉默的对峙被逼到了末路。
    “你不说就算了。”重重吐出两个字,孙栩仍恶狠狠盯着他,似想要从他拧着眉的脸上找出什么答案,如困兽般做着最后的挣扎,嘶吼着怒问:“我究竟哪里不如孙权?凭什么人人都帮着他?你告诉我!否则我让你跟我一起上路!”
    李隐舟半响地不言不语。
    他被少年紧紧勒在身下,几乎可以听见那颗年轻的、勃然跳动的心,里头滚着不甘、愤怒、仇恨,也滚着梦想、热爱和思念。
    孙栩不是枭雄,但也不是宵小。
    喉头滚动片刻,想把许多他本有资格知道的事情告诉他,目光却停在了他刺红的眼眶上。
    早春的雷鸣轰落下来。
    将蒸了一夜、凝成云晶的水气抖落成雨,洒回人间。
    李隐舟轻声道:“不如你自己问他吧。”
    孙栩被烫伤的耳膜在惊天泣的的巨响里疼得发颤,对方缥缈的声音更似雾一样不大真切,他肯定自己听错了,孙权那样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人,怎么会忍得下他继续活下去!
    连死也死不明白啊……他怆然仰头接着兜面落下的雨,燎烧赤黑的肌肤上滚下淡红的水滴,砸在枪的尖头,没进红缨。
    在他伸长脖颈的一刻,一束银光破空而出,嗖一声,直直钉进他的右肩!
    孙栩闷哼一声,口中蓦地迸出鲜血,五指不甘地拧紧了李隐舟的衣襟,摇摇晃晃强立着身子,似一块雕塑,一道碑,就这么曲而不倒,死而不僵地仰天而望!
    哒哒几声强劲的马蹄声落下,凌操遥遥勒住缰绳,下马阔步走了过来。
    两个作壁上观的下属已被他的人捆了下去。
    他轻描淡写看孙栩一眼,便将目光转向李隐舟,咧出笑:“你运气不错。”
    李隐舟挣着从孙栩身下爬出来,往他脖子上探了探。
    尚有一丝隐约的搏动。
    忍不住抬起脸,眼神复杂地盯着凌操——他不是手下留情的人,可为什么那一箭偏偏瞄偏了?
    凌操却像是个纵火归来玩性大发的大孩子,浑不在意他人审视的目光,将孙栩挺/立的身体一脚踹下去,嫌弃地道:“屁大点伤,惯会装可怜,你快治他。”
    听闻这话,李隐舟把悬下的一颗心放下去,一边扯了布条给昏死的孙栩做点紧急的包扎,一边瞟着凌操,算起帐来:“校尉不是说这里很安全吗?”
    凌操万分坦然地点头:“我哪知道他往哪里窜?”
    不知道还能这么精准地摸过来?
    他后知后觉地醒悟,凌操这是拿他当个绊脚石,在路上拦一拦逃亡的孙栩,若这里真的那么安全,他怎么舍得把珍爱的红缨枪拿给他护身!
    不由咬牙切齿:“校尉算计我。”
    凌操竟拍拍他的脑袋,笑道:“没法,我手下的兵没一个比你更能说会道,他们磨不住孙栩啊,只能请先生以身涉险了。”
    这是变着法揶揄他废话多,功夫少了。
    李隐舟也不服气地顶撞回去:“你就一点不怕我被孙栩杀了?”
    “有我在。”凌操俯身捡起枪,爱惜地在掌心擦了擦,斜睨他一眼,理所当然地道,“还会让你们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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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血统与努力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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