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冷雨凄凄地落下, 山川是一派极寒的碧。
李隐舟看着神色骤变的孙栩,并没有类似于得胜的感觉。
不动世家而首先从宗亲下手,这其实并不算一个上佳的决策, 藏着隐患无数。
丹徒之所以能这么快得手, 全靠有张昭周瑜的默许, 有凌操鲁肃肯用兵, 兼之孙权令人始料未及的骤然翻脸, 才有机会上演这一出奇袭。
但从今天开始, 消息已经公诸于世。很快, 这个被隐瞒的噩耗很快就会顺着水脉传遍江东每一个郡县。
世家一定会蠢蠢欲动, 偏偏这个时候没有推出陆家领罪以震慑他们,甚至没有立即把世族的牵连揭露出来,单凭回到吴郡的陆逊一人和留守的朱深能够压制住他们的动乱吗?
若真有那么简单, 此前也不必忌惮他们数年了。
倘若因此丢了吴郡, 江东这盘大棋便等于被吃掉一车,面对内忧外患,不啻于一场狂风暴雨。
孙权不是那么蠢的人。
鲁肃也不会冒着倾覆江东的风险帮他开这第一刀。
然而这个节骨眼上, 在鞭长莫及的世家之中, 有谁, 还能站在他这边?
泼天的雨里偶尔夹了一两粒凝结的冰晶。
今天是小雪。
鲁肃身上淡红一点血光很快被冲淡下去。
可冷冰冰的铠甲映着身后一连成排刀与枪尖头的寒光, 明晃晃地威胁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首当其冲的,就是被寄予厚望的孙栩。
他没有孙暠那么傲慢冲动,也没有那么有勇无谋,像孙暠那样愚蠢地暴露兵力无异于把自己的野心都剖在人人可见的路边上,成了就是枭雄, 败了便一塌糊涂。
何况他也不需要冒这个风险, 他本来就是孙坚的儿子, 孙策的弟弟,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只是前面排了个不成气候,却很会投胎的孙权罢了。
原以为自己争取到了绝大部分武将的支持就已经足够,大不了等孙权再令人失望一次,就算是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有表演的机会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隐有一丝后知后觉的悔悟——孙权也许事事不如他,也许的确不会带兵打仗,但这种破釜沉舟的胆气和势如雷霆的狠劲,是他这个从小就屈居人下的庶弟所不能有的。
孙权冷傲地看着他,那意思很明显,已经有了孙暠这个先例,你是要逆流而上不进则死,还是要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很快抛下犹豫,咬着牙道:“主公,逆贼已平,我们是否要扶柩回吴郡?”
这一声主公,和鲁肃带着暗示的尊称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李隐舟望着孙栩滴着雨的脸颊,少年近乎屈辱地低着头,眼尾渗出红痕。
他很清楚孙栩绝不会就此罢休。
只不过孙权已经占尽先机,孙栩再出头就是往刀口上撞,与其冒着风险搏个成王败寇,还不如等孙权自己被动乱的世家制裁。
李隐舟忽有些同情他,这孩子至今都没有看透。
张昭不选择他并非是因为他是庶出,更不是因为他太像孙策。
而是因为,他模仿得再似,也没有骨血里同样的勇气与担当。
……
一时之间,孙暠被除,孙栩退却,宗室之中无人再敢言语,孙氏旧部亦冷眼旁观。
也不需要多说,他们只需要听。
所有人都等待着孙权做决定。
隔了重重的冷雨,李隐舟第一次感觉与他相隔如此遥远。
或许这才是卸下了稚嫩与保护最真实的孙权,譬如天穹,晴时极暖,而一怒雷霆。
但眼下已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把陆绩推出来就很难向陆氏、向世家问罪,错过了这个机会,很可能就会埋下一堆致命的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引爆。
所幸孙栩的抵抗没有想象中那么顽固,现在追责陆家也不算迟。
他垂下眼睫,任水珠滚下去,安静地等待孙权乘胜追击的命令。
地面已经积了一寸高的积水,急促的雨点敲碎了林立的倒影。
许久,才听得孙权穿透风雨的声音。
“战机已失,先扶柩回吴县。”
李隐舟惊愕地抬起头。简短地下了命令后,孙权便抿紧了唇,在凌操的护卫下阔步踏出人群,一路擦过神情各异的将领,一步也没有回头。
他并没有解释太多,甚至不说“跟我来”,但谁都知道他的意思。
鲁肃第一个跟上去。
张昭也慢慢地踱着步。
在众人的凝视下,周瑜微微地侧过身。
他的目光从营帐上转开,步伐平静地迈入雨中。
积水被哗啦踢碎,又有个看不清面孔的武将跟过去。
一个接一个,孙权身后的人慢慢连成群。
……
胳膊被人拉了拉,李隐舟偏过头,是凌统把他拖去檐下躲雨。
他们还没有资格旁听接下来的部署。
“我也不知道少……主公和父亲筹谋了这些。”他一直跟着李隐舟,的确无暇分心,这会更是一头雾水,“主公是什么意思?眼睁睁看着世家作乱吗?”
在凌统急切的询问中,李隐舟眼神反慢慢沉静下来。
他回答着凌统,也是自语:“伯言的办法要牺牲陆家以求最小的流血,这也是曾经将军取庐江时的想法,但主公不愿意沿用,他要用自己的手段。”
凌统更加不解:“可为什么主公不愿意?”
李隐舟望着孙权远去的背影,直到凝成一个墨点消失不见,心中隐约猜测到了什么。
凌统叫他半响不语,不敢追问,只得换了个问题:“通敌的叛徒究竟是谁?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李隐舟却抽身而起,一身的雨抖落下来。
凌统猝不及防被他的动作溅了满脸的水,眯着眼睛胡乱地跟上去,究竟有些被无视的气恼,用蛮力硬生生拉住了他的袖子:“先生先回答我。”
李隐舟只得驻足。
雨重新落在肩上。
他仰头望着一瓢接着一瓢没有尽头的雨,道:“他不是看着世家作乱,也不打算放过任何人。一开始计划问责陆家是为了震慑世家,用示威来减少冲突,大部分有反心的人其实就和孙栩一样,一旦看到别人落败就会更小心隐忍。但现在……”
他转了转眼眸,目光沉沉:“他要彻底除去有反心的世家,一个不留。”
这是唯一的解释。
孙权在吴郡留有后手,就像对孙暠动手那样,不给一丝反应的机会。
凌统一惊:“万一他们狗急跳墙了呢?现在四处布线,兵力吃紧,能不打的仗为什么要急着打?何况我们还没回去,谁能对付他们?”
李隐舟亦只是猜测。
他蹙着眉,心里的雨更乱,索性闭上眼:“等我们回去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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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经过一日的商议,孙权就已正式宣布率精兵回吴郡。
六军素槁,护着盛大的棺。
孙尚香这才现身,带着满脸的凉水,眼神微有些怅然:“里面只有兄长的衣物。”
她自我开解地抹去忧愁,有些奇怪:“你最近不是常陪着兄长吗?为何现在倒和我挤一块了。”
李隐舟倒不计较这个:“他现在是主公,每个人都盯着他。倒是你……”
他瞟一眼孙尚香:“早晨怎么没带着公纪来?”
孙尚香也不瞒他,悄悄地道:“其实兄长早就改了主意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
李隐舟有些讶异地抬眉,自己居然变成了被隐瞒的那个人,这还真是头一遭。
“你别生他的气。”孙尚香难得有替孙权说话的时候,纠结半日,还是说出了口,“不下狠手,那些有反心的人终归还会伤害你们的,你也是,陆家也是。”
她指了指李隐舟的脖颈。
当日孙暠掐出来的痕迹已经消失不见。
但孙尚香也见过,不曾问,想必是已经从孙权口中得知。
她道:“那些宗亲都因利生叛,世家就更不可能忠诚,就像腐肉,不除到见骨,是不可能生出完的好手臂的。他没有长兄那样的威严一直压制他们,就只能选择殊死一搏,否则连自己人都要一直流血牺牲,又谈什么江东的大业?”
李隐舟摸了摸脖子,半响不语。
的确是孙权的作风,陆逊愿意牺牲陆家两全他和世家,他却不愿领这个情。
说翻脸就翻脸,还是那个小狼崽子的脾气。
李隐舟翻身上了马,大军疾行,他们也不能娇气地坐马车。
孙尚香比他还熟练,策马绕前,迷惑地自言自语:“可我还是不明白,谁能帮他打世家啊?”
颠簸的视线中,雨后清亮的山水遥遥铺展开。
大军赶在吴县外数十里停下来。
许久也不再动。
“怎么停了?难道真的出事……”孙尚香的声音蓦地打断,眼神骤然一亮。
斜阳余晖里,白衣素服的青年朝她慢慢地走来。
耳畔还挂着淡淡的红。
“阿香。”他用一种如梦初醒的眼神看着她,双手却拘谨地背在腰后。
李隐舟很识趣地走远,这个时候顾邵肯定不乐意和他叙旧。
不过,既然是顾邵来,证明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一次支援孙家的,恰恰也是世家。
慢慢走到前营,已经熟悉他的士兵并不阻拦,只是公事公办地搜了身。
拾掇好衣衫再抬头,一道沉寂的黑色身影从眼神擦过。
似乎注意到李隐舟的视线,那人微微地转眸看他一眼,略有老态的眼眸是墨一样浓而沉的黑。
目光只停顿片刻,他随即阔步走开。
却听见身后的青年道:“公卿是否是顾雍顾公?”
顾雍沉默地回头,打量着这个清秀得不像个士兵的年轻人。
挺秀的眉目沾着新雨,明润的眼里含着光。
他这才惜字如金地开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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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顾邵他爹帮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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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