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实情二字, 既可指代孙策的生死,也可指代背后的真相。
    看似简单的一句威胁,已经挖好了陷阱等李隐舟跳进去。
    若是三天前那样的颓丧中, 或许自己已经被他的话敲打了进去。
    李隐舟在他粗粝而冰冷的手掌下呛咳一声, 乏氧的脸上布上异样的灰红, 他挤干肺里最后一丝空气, 悬着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
    “将军病重。”
    他只吐出这四个字, 接着便抿唇不语, 任凭窒息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孙暠几乎将他的脖颈捏出一声脆响:“你还敢嘴硬?”
    李隐舟索性闭上眼。
    夜风浪潮一般一波接一波席卷而来, 将人的心亦卷入狂澜。
    锋刃一般的寒气扑在面颊上, 半响,缓缓散去。
    孙暠松了手。
    李隐舟猛烈地呼吸几口,被/干涩的空气呛得咳嗽不已。
    “既然如此, 请先生好好看顾将军吧。”孙暠居高临下地立着, 魁梧的身躯落下浓黑的影,黑暗中一双眼冷硬如冰。
    凌统这才小跑着护在李隐舟身前。
    纤细洁白的脖颈上被掐出五根青紫的指痕,似玉上四分五裂的痕迹, 几乎碎裂的脆弱。
    唯有咽喉轻轻地一滚, 证明他依然活着, 正在平静地调理着呼吸。
    孙暠最后瞥他们一眼, 拂袖长去。
    凌统忙伸出手帮忙查看伤痕,被一只微微发凉的手轻轻地拨开。
    李隐舟靠着营帐慢慢地回复呼吸,以仅有二人能闻的气声道:“他有二心,但还不知道将军的生死,千万不能透露给他。”
    凌统惊愕地张了张嘴, 旋即反应过来:“他虽然说得凶狠, 但其实一无所知, 所以他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只能套先生的话。只要我们死不松口,他根本不敢动手杀人。他不敢杀先生,也足见他不知将军已故。”
    李隐舟赞许地点一点头。
    凌统道:“我会告诉父亲提防此人。”
    他把李隐舟扶起来,眼眸一转,想起方才提起的最后一人。
    估摸着也不能少了他,索性先和李隐舟透个底:“宗室中孙辅人望颇高,他是将军的从兄弟,自幼父母双亡,承赖他长兄孙贲抚养长大。昔年袁术在世的时候,将军曾让孙贲暂时屈居于袁术的朝廷之中,可惜孙贲性情刚直,不肯低头,宁可抛妻弃子也不愿替袁术戕害百姓。”
    抛妻弃子这单薄的四个字,背后掩藏的是一整个家庭的血与泪。
    一个过于刚直的人,若不愿意把他的坚硬刺向无辜之人,就必然会伤害身边至亲。
    凌统亦很感概:“那时袁术雄霸一方,就算是将军也不能与之正面抗衡,不得不令信得过的宗亲暂且周旋。谁也没想到孙贲如此过激,孙辅是孙贲的妻子一手养大的,如果因此记恨将军……”
    李隐舟蹙眉听完这个故事,一时不知如何作语,木强则折,可露出的尖利的茬依然能伤人。
    且越亲近,越易被刺伤。
    “不过孙辅不在军中。”凌统分析道,“他如今是庐陵太守了,既然没有随公瑾来,可见公瑾也信不过此人,他也未必敢来,来了就证明他知道了什么。”
    周瑜与孙策是总角之交,鲁肃又与周瑜关系莫逆,这两人在孙策病重时赶来主持大局都不显得奇怪。但一个与孙策并不亲近、甚至有过嫌隙的宗亲就不能妄动了。
    三人之中,孙栩军功赫赫,且因肖似孙策最得人心。孙暠手腕强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孙辅身在庐陵,似乎并不知情。
    李隐舟无意识地扣动指节,敲出哒哒两声空响。
    唯有他们知道,里面,的确已经没有人了。
    ……
    和凌统在张昭、周瑜安排的人手下装模作样地“诊治”了一番,李隐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孙权处。
    孙权刚刚送走鲁肃。
    一眼瞥见他脖颈上的青紫痕迹。
    抿着的唇动了动,目光在他平静的脸上逡巡一周,究竟没有问出口。
    李隐舟反替自己倒了杯茶,一面饮茶一面和他道出一日的见闻。
    孙权靠着桌,低头看他:“孙暠虽然凶,但是不算高明,他只是想乘乱取胜。孙辅人在庐陵,若是他所为,极可能替他人做嫁衣,所以可能性很小,但并不排除他与人合谋。至于孙栩……”
    他视线微微发冷。
    孙栩厌弃孙权,孙权更不可能喜欢他,被自己庶出的弟弟在军功上压了一头,按他的性子未必能容得下这样一个刺入肉中的标杆。
    这正是李隐舟最担心的事情,孙栩并不是一个庸才,相反,他少年得志、战功赫赫,不像孙权有兄长和朋友精心的保护,他取得的每一点成就都是用血汗挣来的。
    就这样拱手让人,的确——
    太不公平了。
    但能做好将军的人很多,能成为主公的却只有一个。
    正想开口,却听孙权继续道:“可我也不觉得孙栩会通敌营,或者说,我不觉得曹操会选择他。”
    他的神色不再冷,而更淡。
    这也正是李隐舟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孙权能冷静地看待这样一个与自己形成鲜明对照的“别人家孩子”。
    他的确成长了很多。
    李隐舟缓缓地舒开眉,接上他的话:“是,他太得军心了,也太像将军了。曹操不会蠢到推翻一个主公,再养出一个新的,要想树立傀儡,无用之人才最是有用。”
    所以纠结一番,这三人似乎谁都有嫌疑,但又各自有不可能的地方。
    “还得继续查。”孙权笃定地道,“只要做过就会留下蛛丝马迹,既然孙栩和孙暠都已经暴露了野心,他们二人就必须留心。孙辅虽然暂时没有露出马脚,但我不信他干干净净。”
    有了头绪总比大海捞针强。
    “至于世家,伯言也入手调查了。”孙权目光微狭,“他已暗中赶回吴郡与顾邵会和。”
    走得真快。
    他尚且休息了三天,陆逊已经马不停蹄地劳碌了很久,短短的功夫里,不仅安抚了他,也说服了孙尚香,一等周瑜赶来主持大局便立刻回吴郡调查,几乎没有半点修整的时间。
    或许他已经习惯了忙碌,如一盏灯火,长久而无声地燃烧着,或许只有扑灭的那日,人们才会惊觉他的存在。
    夜已很深,一盏凉月遥遥地挂在天际,映出重重深黑的云,晦暗的光影下,连绵的军帐似走不出的迷宫,一重接一重地无尽无边。
    李隐舟起身和孙权作别:“少主还是稍加休息吧,将来的路还有很长。”
    孙权淡淡瞥他一眼:“你就在这里留宿吧,陪我住。”
    宿日压抑的心情倒被这句孩子气的话逗出一点微薄的好笑。
    李隐舟难得真切地笑了笑:“少主不怕被人说闲话吗?”
    “和属下同榻而眠的人又不少见。”孙权倒觉得他的问法奇怪,“有什么可说的?”
    李隐舟一时哑口无言,在后人眼里看来所谓的同榻而眠、抵足相交是一种过分暧昧的亲密,就连曹操、刘备也因为这样的传闻被后世津津乐道地编织了许多禁忌故事。
    终究还是觉得古怪,只能推脱:“我不过是个军医,和文臣武将地位不同,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孙权只面无表情地瞟他一眼,转身坐在灯火摇曳的案前看着鲁肃留下的图纸。
    他脾气素来很冷,但很少表现得这样淡。
    比起冰一样的冷意,这样纱一样看不清的淡更令人捉摸不透。
    李隐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产生嫌隙,索性和衣在他床上将就一夜,反正以前也时常和……
    联想到那个名字,心脏蓦地被揪紧一瞬。
    他蜷缩在软而厚的被里,任烁动的温暖烛火洒满了眼眶。
    孙权的背影在明灭扑动的火光里显得格外宽厚。
    李隐舟闭上眼。
    他明白了孙权的意思,暨艳不在了,陆逊赶去了吴郡,他只是不希望自己一个人回到空无一人的空间,一个人面对冷冰冰的长夜。
    只是不希望他那么孤单。
    ……
    紧凑的安排下,一百天的时间悄然流逝。
    一直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天终于被拉断。
    张昭走出了孙策的营帐,他最后一次回望空荡荡的空间,慢慢地、轻轻地放下帘。
    几乎所有的将领都已经带着焦躁和不安守在门前,等候德高望重的张公宣布那个已经有了预感的结果。
    长风猎猎,撕碎了张昭苍老的声音。
    孙暠几乎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厉声质问张昭:“主公怎么会无缘无故受伤?此前不肯告诉我们,现在主公都去了,也不肯给我们交代么?还有……”
    他拔出长剑,直指孙权:“就凭他?也配继承主公的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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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