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停车处僻静,没什么人,地上被春雨润过,潮湿松软。陆玩着地后,哼哼两下,便口啃着泥坐起来。仰靠向车轮,气息沉沉地,对不敢靠近的车夫说:
“你要看的情况,在那边。”
远远有笙乐声,水流东面,成列的槐树下,一朱漆肩舆被抬出,拥拥数骑跟在后,恭肃着抖擞身。肩舆旁,侍从举长柄掌扇,更有紫盖迎风,黄旌映日,雍雍穆穆,威仪十足。
“是晋琅琊王,如今的江东之主。晋一统天下三十年,早得天下归心。就算都城被灭,这里军将守官,仍牢守着晋室名份,”陆玩朝向乐声那边,笑起,“看这威仪不就是?”
车夫躲在侧旁,也不应声,随着看热闹,但更多是扒缝隙看狼狈的陆玩,看他散开的头发被泥巴粘脸上,浑身白一块黑一块,缠着凌乱的布——但没有疯样了,异常冷静冷肃。
“何况琅琊王这人,有兴复之志,正一心收揽才干,经略江东,”陆玩更笃定地劝说声,“加上道左那些,吴土名望,望风归附。你要看的情况,这里一目了然了。”
远远地,人影起伏,呼拜声断断续续的。陆玩眯眼辨认,想起在洛阳见过的少年人,用锐利眼神说,愿救祖宗江山。那时没来由的心中一热,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奔走。
如今世事轮转,当年的少年,真就背负江山,背负起自己少年时,以血泪奔走也未曾挽回的江山。
“真不想复国吗?不想亲自,重建江东,再举大业?”车旁问。
“就想,此子能弥合南北,广收贤能,招怀流徙,休养庶民。而后积粮养兵,内镇动乱,北抵胡夷,以一隅疆土,中兴晋业。”
车旁就一阵窸窸飕飕声,泥都被刨出了一堆,车夫恨不得呼天抢地,但咬牙克制了颤抖:
“原来公子这样想,果真,是老朽想错,误会了你。”
“对,江东之安,天下之安,何必拘于一人、一姓,君子见机而作,知命不忧,就该这样顺势而为,取势而行。”陆玩又飘忽声,像是对自己说。
结果车夫激动得忘形了:“那公子又何必拘于一人,辗转多年,生生死死,都不肯释怀?”
“你是谁?”陆玩半身被绑,只能躺倒滚到侧旁,当然不及人跑得快,一瞧,早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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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收的那船蜀锦,卖的人,有留名姓吗?”陆玩坐在布坊中,“泥泞不堪”,由人整着脸上身上的泥。然后怒火熊熊,招掌柜到眼前问。
“是个姓程名章的行商,”掌柜小心翼翼, “哦,才送来封信,说正赴蜀途中,一月之期,保证货到。”
陆玩磕磕牙,牙齿间发出尖厉而细微的摩擦:眼前站出个一身锦绣的少年,满脸戏谑笑,声调玩味,叫着“士衡”,以眼神缠着自己,像视作掌中物地打量——让他看得,只想磨牙嚯嚯地咬碎。
“叫程章是不,那天巴巴跑来,说‘时时扫榻以待君至’,看来都是骗我。”咬牙切齿怨。
旁边掌柜、伙计一愣,倒也没大惊小怪,这东家常犯病,迷迷糊糊时候多。但眼下还不是迷糊时候,掌柜定了定心,大胆上前耸人:
“这一月只剩半月,再买船货,还差钱十万,东家得想法筹筹了。”
陆玩目光茫茫,手缠着头发呓语:“说泛舟江湖,结果一个人跑,也不带我。”
“东家,得想法筹钱了!”掌柜开吼。
“他还敢要我钱,”陆玩忽地暴起,掀开一圈人,目光迷乱整个人也凌乱不堪,“他欠我无数,欠债累累不敢见我,畏畏缩缩蛇鼠不如。”
“骂是骂,可账也不是这么赖的,买卖的事……”
掌柜就事论事劝,没料东家油盐不进,越劝越狂乱,说着说着,就被揪起衣襟,被东家恶狠狠瞪眼,赌誓似的:“我赖定了。”
“闹够了没。”
顾荣从屏风后出来,把陆玩喝住,也大概听出了所以然,也揪上人衣领,按着使坐下:
“你不回后院,原来如此,死性不改,”骂咧着,捕捉上飘忽的眼神,“那我告诉你,当年成都王对我说,他宁愿你绝望,宁愿你死心绝念,再不得见他,字字无虚,这么亲口对我说。”
陆玩只愣愣抬头,含痴带怨:“章度呢?”
顾荣莫名其妙:“你不会见到的。去后院换衣,不然我扒了你就在这儿换。”
“章度!”陆玩直接站起来喊。
就眼看黄毛狗狗蹿过来,摇头摆尾,可着劲地讨好。眼看陆玩露出自己手,喂骨头似的递过去,狗啪嗒啪嗒舔起,口舌急摇,滋味十足样。
“它不是叫黄耳吗?”顾荣一脸迷惑。
“字章度。”陆玩眯起眼,像被舔舐得满足,却忽地揪狗毛,揪得那狗含着手指嗷叫:
“嘴硬,说不见我,这么渴求,还说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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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众人认为,东家彻底没救,也挡不住他每天铺个席坐布坊门口,抱黄狗狗,又揪毛又让舔,愣愣地看船来船往,市井熙熙。
自日升,坐到日落,风雨无阻,转眼已半月。
这天天蓝湛湛,春日晴好,陆玩抱着黄耳抬头,透过杨柳树梢,看无垠又沉默的长空,看卷云江河一般,滑向看不见的辽远处。
就被瓦檐上昨夜的雨,忽地滴落额头,陆玩一缩,觉得额头都被砸了个窟窿——从这窟窿填入了清新激越,慰藉自己被人遗弃被人遗忘的不安。
摸摸狗继续静等,照样从日出到日暮,什么也没发生,但心像人来人往的街市,喧嚣动荡起来。
日影西斜时,盼着的动荡终于到了。陆玩丢开狗,一咕噜扶着门站好。大船缓缓靠岸,船帆降落,水和风的破裂声入耳。褐黄船身如一堵墙,上下摇摆,向岸边呼扇起阵阵潮气。
宽板放下,一群人游鱼似地涌出来,涌成一线,背货卸货,进进出出,然后又匆匆折返回去。陆玩看得出神,人也懵懵的,等醒过神来,才发现没一人搭理他,大船轰然,热闹一场后,已经哗哗两声,在斜阳中远去了。
再无可倚靠之物,再无墙面般的坚实和沉重。他朝斜阳走,追逐似的,脚步无比之轻,身下空荡荡一片,不知不觉地,噗通一声,连人带狗掉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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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投罗网,我才敢见你。”
司马颖右膝触地,弯下腰往上看,以一种虔敬和尊奉的眼神看。庞大船舱,卸货后空荡荡,卧榻放其中,是唯一高出船板的所在,把人放到上面,真就像供奉着他一样。
“你想我出现,我才敢见你,可还是怯弱,顾虑重重的,果不其然,你一见我就受不住。”
司马颖自言自语,边说边点蜡烛,点了一大圈,因为总见士衡峭立在黑暗,怕他被黑暗销蚀掉。他把他浑身染上光晕,让不留一处的光晕,抚慰着他。
暖暖光晕中,士衡面庞潮红潮红,发着高烧,只会吐出灼热的气。但能靠近,仔细看,这人被散发勾勒出的脸,依旧秀挺伶俐,泛着耀眼白光。锦缎般濡湿的睫毛,蜷在因闭眼而形成的灵巧皱褶里。口仰起了,微微张开,能见柔软嫣红的口中,两颗小巧门牙怯生生地露出来。
“睡成这样,”司马颖忍不住去撩那门牙,“从没见你睡成这样,”
——是他从没有过的,而这几天自己却见到了的,随心所欲的天真样。
却撩到了狗。黄耳正守在枕边,一脸忧闷,想舔又不敢舔。这时看到不敢舔的居然被冒犯,顿时狗毛一耸,狂吠过去。
“章度。”陆玩被吵醒,怔怔坐起来,带着满脸被吵的怒气,狂吼过去。
“我没死,在你眼前,我装成吴军旧将,才敢靠近你。那老丈你在洛阳郊野见过,他因送我而死,我带着他遗物到江东,才找到个理由靠近你……”
“章度,别舔我。”
司马颖语无伦次,低着头讲,才发现对着的人全没理他,只自顾自抱着那狗,章度章度地叫,还像跟那狗彼此调戏得不亦乐乎。
他只好闷闷跪下:“士衡,你真要这么疯疯癫癫地活吗?”
“我头晕。”
“也是,你只能这么疯疯癫癫活,只能这么,否定自己过去的一切,这都怪我。”说得忏悔,忏悔得跪伏下去。
“真的头晕,”陆玩捂上额头,痛苦皱眉,“你就想偷我门牙,犯不着这样。”
司马颖看不过了,看不过露门牙的傻样,站起来诚恳万分:
“士衡,你不是一身污名而死。再立天下,再兴江东,你事功已成,身未居而已。”
他看进那充血的眼里:“眼前一切,是你耗尽性命一点点筹谋而来,何必不敢面对。大业不拘于一人、一姓,你如此释然,我亦如此。”
那眼里昏昏茫茫,情绪难辨,但犹如灯焰,如黑夜里闪出的明艳破绽一样——有笑的光辉了。因笑而翘起的嘴角,烧得干燥的嘴唇里,门齿也闪着珠贝般的光。
——他轻轻覆上去。
“章度。”
“终于肯认我。”覆更紧,“犯得着这样,因为就想偷你门牙。”
已经释然,江山、大业,曾生生被扯开的力量,完全丧失了,束缚着的铁链,沉重阴郁的声音也远去。只剩了如柔滑的水流般,不可思议的缠绵,这纯粹的,最轻盈澄明的情感状态。
就大幅向后仰倒了。船由河入到江,沉水更深,浪涛起伏,层层地打上板壁,有细小的浪花撞出,潮腥萦鼻,白腻腻的泡沫在挤压中碎散开。
司马颖觉得,自己与士衡,就像溯流而上的船与流水的较量,在斗争中、在抗衡中,难舍难分地,度过了漫长的旅途。
而船终于停在了一处,每个瞬间,都要迫不及待地要紧密结合在一起。因为彼此之间,理解了同样的欢乐。这欢乐,犹如为逃避暴风而振翅急飞的鸟……是与悲哀、惊愕、不安相伴而生的、只能称之为“欢乐”的浩瀚感情。
“还想做什么?”
“我欠了好多债,得还。”
“那好,我就一心替你还债,也还我欠你所有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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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全文完,好激动。开头实在傻,准备重写写开头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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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