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

    司马颖看出嵇绍孤身一人,身后只一匹马在雪地里蹭草,马鼻噗噗喷气,听得出是疾奔而至。
    跟御辇旁那帮畏缩的臣子不同,嵇绍异常沉静,步履雪落似的澹澹,无惧,也无怒,就像初次见他在林中谈玄,诸事不萦于心的神情。  司马颖知道他有恃无恐,也心道这人是真正的名士,挥退人,拿出敬重态度:
    “我没违信约,本分得很,你又要拿士衡来威胁?”
    “威胁不了,也无意威胁。”嵇绍清淡声,但说得诚恳,“殿下大势已成,眼前为止,士衡也算无遗策,螳臂挡车无济于事,何必不自量力。”
    司马颖再笑两声,觉得一切可迎刃而解了,正待问,却冷不防嵇绍从身边走过去,走到了御辇前,顿首拜到在地。
    他高喊而问:“陛下愿离开天下拱之的御座,被藩王挟制,自此成傀儡,屈辱不堪地苟活? ”
    御辇处窸窸窣窣动,冰雪被挤压出吱吱的刺耳声。
    嵇绍起身再问:“陛下愿见,自此社稷倾、王纲坠,天下逆乱干戈不已吗?”
    晋帝扒着御辇狠命摇头,摇得冠冕落地:“你既离开,何必再回,何必再回……”
    司马颖好整以暇看,也看得心头起疑。看着嵇绍反身挡住抬辇的人,开始义正辞严地愤怒:
    “陛下不愿,强逼者即为逆,理该天下诛之。”
    司马颖好笑:“不是螳臂挡车无济于事吗,这又是演哪出?以为我不敢杀你?”
    说时眼神下令,让两旁甲兵去赶走人,还不信一文臣都赶不走,可嵇绍站立不动,脚如生根,任凭拉扯,也没离开御辇半步。
    司马颖对着笑出声,笑着令人直接抬御辇走。甲兵呼啦拥上,不由分说抓牢时,嵇绍登辇,挡晋帝身前了,朝向涌上的人:“陛下不愿走。”
    “朕不想走,尔等强逼,是大逆不道。”晋帝哆嗦着站起身。
    后面随臣也断续跪下,一声连一声地,朝司马颖求:“陛下不愿走,请勿犯上作乱了。 ”
    司马颖恍然,嵇绍来,是要坐实他反逆罪名,借着心照不宣的要挟来算计他。不过想想,这罪名已无谓,大军汹汹,挟天子走轻而易举,想着便恼怒下令:
    “唯不犯陛下,抬陛下出宫。”
    刀剑出鞘,石超得令带头拥上,把挤在御辇的随臣一个个拉走。却不是那么好拉,那帮人像粘上似的,哭天抢地,被拉走又跑回,拉拉扯扯乱成一片。
    司马颖心烦,想嵇绍的话到底起了作用,跟晋帝身边,总是最效忠的人,跟一开始就出城投降的那帮不同。而嵇绍亲身一呼招,这么言语鼓动,估计要赖皮似的闹个不休了。
    “阻拦者即杀。”沉沉下令。
    令落便起血光,二三人躺倒,哭吼的群臣就被惊得静了一瞬。司马颖拔剑走过去,像被指过的那样指向嵇绍:
    “不惧杀身而徇其主,你够忠诚,我还不想杀,不要惹恼我。”
    “殿下无需顾忌,士衡已不在,你不杀我,也永不得见他。”
    司马颖剑落地,踉跄退,压下的恐怖感升起——靠说出“找到他,杀了他”才压下去的恐怖感,认定士衡还在,他怎么能“不在”?
    但那认定是自欺欺人的强装,明知士衡再经不得风波,那天见到浸透了的血,不安在隐隐膨胀——却始终没料,骤然间,真胀成摧心裂肺的巨痛了。
    闭眼转身走,不理身后的杀戮惨叫,血肉嗤裂,等悄无声息了,回头看瘫坐在辇上的晋帝:“陛下,要换身衣吗?”
    晋帝浴血满身,打着颤抚身上血:“嵇侍中血,勿换。”
    对司马颖狂暴欲炸神情,再吱出声:“勿换,去邺城,朕去。”
    “等等,臣还有一珍宝,遗落在城中,丧心病狂地想找到。”
    司马颖轻声说,只觉得在萦鼻的腥味里阵阵恶心。
    ~~~~~~
    陆机站屋檐下看雪,小小庭院,除他以外,没有别人。只有门墙上蹲着只麻雀,走两步后一呼翅膀,跳走不见踪影。
    他能见的只有庭院,能看到朱漆院门有人进出,然后哐当落锁,隔绝他一人。前段天天犯晕,倒觉没什么,眼下能爬起身走走,真是感到了百无聊赖的孤寂。
    也没琴声,呵问,紧张对峙。风吹得碗钵哐当,屋内物什都有嵇绍的痕迹,陆机想他真是费心,还得忍着愤恨关怀备至——药食衣被,这么地妥帖周全。
    “你要再来,我不跟你作对了。”陆机低头笑,在心里悔。冷不防被开门声打断,雪落一蓬,真心准备笑迎时,看到府上管事逃命似的跑进来。
    “公子走吧,大人吩咐过,他要出事,让你自走,这府里头也快散了,逃命去了。”
    “出什么事?”
    “宫城里死好多人,血流成河啊,陛下也被带走,听说大人,血溅御前…… ”管事脸发青,抖得一顿,“其惨不忍说,走吧,走吧。”
    “也是,延祖那么坚定,他该是这样,不死不休。”陆机听从往外走,无悲无喜地,木然地跟随人走。
    细雪飞舞,院外还有院,白茫茫里迷蒙,脚步杂沓,落叶雪泥被踩得发响,都是慌慌张张跑的人影,管事也转眼不见。
    陆机茫然地、呆呆地四处走,直到人影渐无,满目清冷,他捡起片落叶拽上,任由手中泛起废园荒芜的之感。
    ~~~~~~
    司马颖看着炉火,把奏本一卷往火里丢,末了脱上衣,也扔火里烧了——腾高的烈焰里,对残存的血臭味皱眉。
    “陛下安分,只是上表者不少,言殿下暴虐无道,枉杀忠臣,这么无信无义,实在大失众望,”
    卢志斟酌两下,递上一卷,“后面开骂的,我就不说了,不想看,再扔火里。”
    司马颖没扔,捏鼻子沉吟:“是我上当,才觉得上当,嵇绍是故意送死,故意惹恼我。他是故意地,给我树敌,使我招恨!”
    捏得鼻都红了,司马颖才放手,厌烦问:“还有什么?”
    “还有骂别的,骂殿下勾结张方,抢掠京城。张方也是过分,财物不说,抢了快万人,都当作奴婢,驱赶往西,连带抢的府藏宝物,真不可计数。”
    “他打仗就为抢,难怪说又一董卓,这人成不了气候,但是坏事,”司马颖冷静下来,“我是纵容他,但非勾结他。”
    “如此,借他挽回点名声吧。把他赶出洛阳,大军巡逻,不容再抢掠。宫中府库,但有余粮,皆开仓振济,还有,不得再妄杀。”
    冷静下令,示意卢志写下,但在卢志要写时,又捉住了他笔。
    “上表,也有说好一点的。”卢志领会到,低笑声,再递上一卷,斟酌语气说。
    “说殿下任用奸逆,都是被奸逆蛊惑,那奸逆撺掇赵王篡位,事败没死,转头又撺掇殿下,大奸大恶啊,悬尸城头都不够,得靠殿下把他凌迟,把他碎尸万段。”
    说得不敢看司马颖,自觉把拿着的卷去扔火里。
    “给我,”司马颖拦住,平静着,“士衡惹骂名,招很多人憎恨,这是他为我付出的,是为凭证,为什么要烧?”
    卢志叹息声:“我盘问过些公卿,只道朝堂见士衡议和,只露过一次面。眼下嵇绍已死,他府邸也去翻找了,找不到人,连……”
    “连尸首都没,”司马颖更平静,语声没丝毫起伏,“即便士衡不在,也总有痕迹,总能一一找到。”
    却忽地一拍脑袋,狂跳而起:“是啊,嵇绍是故意的,他故意害我,所以他说士衡不在,有可能是骗我。”
    ~~~~~~
    狂风紧吹,苍白的晨光,从彤云间漏下。
    街巷覆白雪,就像云雾里的丛林,黑森森透着白。陆机踽踽走,清晨静静的,听得到稀疏的鸟叫,声喧嚣纤弱,他朝四处看,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令人漫无着落的声音。
    渐渐地,街上涌出人群,或推车负担,带家口赶向城门,或在废墟似的空屋间来回走。
    珊瑚明珠被摆在泥地,朱漆和涂椒的木头也堆路边当柴卖。时而有缭缭冒烟地方,火烧过成焦土,聚一圈流离失所的人,目光呆滞地围着取暖。
    苍白晨曦照耀下的城,浑如荒废了数十年的废墟一样,在严寒中极冷清。
    有一间半塌的矮房,木材被人拉出来点火,还没塌的一边,躲着三五人避风。忽然间,拉得争抢,几个半人高小孩合抱起木柱,另一边,一人弓着背,浑身发抖,气喘吁吁耸肩拉,结成缕的乱发把脸全盖了,耸动间,能见里面褐红的伤痕。
    陆机心里一颤,颤巍巍跑过去,在门口张望。那些抢的小孩也看到了,一放木柱,捡起石头就钉,轮番地钉,边钉边喊:“丑怪、丑怪,打这丑怪。”
    然后“丑怪”被追得跑,更气喘吁吁,抱头蜷身躲,却大睁了眼,眼珠像要从眼眶里蹦出。他被打得不吭声,但陆机终认出人,在人跑到门口时攥住,半蹲下想看清蜷缩着的眼神:
    “安仁。”
    只有哑巴似的沉默,他被推倒在地,起身也追赶不上。茫茫然,不知往哪里时,身后有声音响起:“没想到你还在,看到安仁了吗?”
    “真的是他,原来是真的。”陆机慢慢回头,见左思一身布衣,满脸的风尘,深蹙眉说。
    “他被人打走了。你们折返了洛阳?怎么会这么……落魄?”指着人跑走的方向。
    “难辞繁华,你知道安仁性情,长揖归林泉,他耐不住寂寞,”左思赶着走,边走边匆匆答,“赵王败后,我跟他就回城,隐居在宜春里,却逢洛阳再三地动乱,不过是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而已。”
    “这些天更难熬,先是围城,又有张方纵暴,房舍被抢了,已经几天没粮,手徒翰墨,谋生不能,真是生无可念。”
    陆机听长吁短叹,听得脚下迟钝,落后一截,左思停下等,回头叹了更长一声:“士衡你?”
    ——这般萧索似游魂几乎难认出。
    “我一个人,也是落魄不知去处。”
    “也是,乱离世,何人能独全,安仁相貌毁,难求荣华了,听说你的事后,更是绝念。要他能认出你,不定不会这么痴傻。”
    陆机被推着走,眼前是猝地瞥见的,打结的乱发后,快要撑出眼眶的发红的眼,那是潘岳在辨认自己吗?他想着,却陡然被推得更快。
    面前一结冰的池塘,破个窟窿,那几个抢木头的小孩站边上,惊慌喊:“丑怪,丑怪掉下去了。”被揪到时更惊慌:“自己掉的,不关我事啊。”
    冰的裂口,躺着一乌木发簪,左思放手,然后朝着挪步:“也罢,我赋已成,生死无谓了,只愿悠悠百世,英名尚留。”
    一声奇怪的钝响后,冰破裂的莹光,水发黑地、黯淡地翻搅,陆机对着,觉得难摆脱这缠身的悲哀和空虚了。被风猛推,满身恶寒地,不由得朝前走去——
    ~~~~~~
    马蹄匝地,似地动山摇,街衢上人纷纷避让,来不及让的也被掀翻到两旁。
    一片狼藉和尖叫里,司马颖滚身下马,即便雪粉和尘土模糊视线,也准之又准地,堪堪把陆机从冰面拉出。
    他拉入了怀,最深最紧的怀抱,不舍得一丁点缝隙阻隔,他挤压着,又揉蹭着,狂乱里掌着分寸,但很不足——手臂铁杵似的重,又毛羽似的轻柔,不听使唤得,全然填不满这悲喜交加的不足!
    “你要做什么?要做什么?”
    觉得口也抖了,问得停不下来,但怀里僵硬,僵硬着无答。司马颖涌起火气,火急火急地,想更紧,更牢实的,直截了当的束/缚。
    他就强逼自己松手,脱氅衣给人裹上,腾出一只手,拔剑挥起。缰绳被斩下一截,牵着给绕三圈,然后死死地打结、捆牢。
    看“珍宝”被绑成个粽子样,满意了:“看你还怎么跑,看你还怎么逃出我手心。”
    陆机无动于衷,像个木棍一样,由着绑,身上全是僵硬,表情更僵,带着司马颖常见的、讨厌的,恨不得捏碎的——若无其事的冷漠。
    心火滔天了!司马颖扯身后的绳结,要更紧更紧,押囚犯似的,把陆机押得俯身,他牢控着,压迫下去,手刮扇上那侧脸,触之即颤,但狠狠掰过鼻息相对地问:“还想找死吗,嗯?”
    忽地,看出士衡的强忍了,这人强忍着难耐的动荡,狠猛压抑着不出声——这强忍,看得,觉得巨颤,被说不清的怜爱之情淹没,淹得没顶,把满腔恼恨淹得无影无踪了。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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