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和

    太极殿后,还能闻到火烧的碳臭味,焦气刺鼻,城上一角楼被火点燃,带着引燃的箭,熊熊燃烧,久久不熄。
    “是要彻底对战了,”晋帝苦闷,但转眼怒气,“你不该这时候挑动成都王,没准备周全,长沙王眼看对付不了他。”
    “向陛下解释过,不能不挑动,成都王蹿升太快,齐王败后,河间王、长沙王都倒向了,不挑唆长沙王倒戈,就再没制约他的可能。”嵇绍冷静回应。
    嵇绍冷静面孔下是焦躁,自从焚琴后他再也静不下心。焚琴令人作呕的烟臭,和邺城外的对答,一道萦绕不止——成都王声言,陆机要他博得天下,要势如破竹取洛阳,自己早已察觉到,但恰恰那时,对抗之心被猛烈地点燃。
    “而且,我知道,有人不惜一切在推动他,”放低声说,像暗暗进谏,又像自语,“我也不惜一切,想胜那个人。”
    “是吗,上次齐王挑动,是你出使邺城,制止成都王,”晋帝面露了不满,质问,“而这次是你挑动了,你故意为之,为对付成都王,也为胜他背后的人?”
    嵇绍犹豫地摇头:“并不想战胜,只是想压下那人的不臣之心。他那么不顾一切,兴许我根本胜不了他。”
    “那能压下成都王吗,像上次,让他不要来攻洛阳?”晋帝靠到墙,捶墙暴怒了。
    “不能,”嵇绍斩钉截铁地,“不是言语能说动,那人使成都王攻城,是自觉天时地利已到,他势在必得,他一步一步地拿捏,到这一步,已断断无法和解。”
    ——为帝王挡住觊觎者,紧盯上成都王,总在成都王举动后设想士衡,因为已经实实在在看出,士衡对成都王绝无仅有的影响。
    “那当如何?”
    “或许还能一试,便让中书王衍去试探,”嵇绍想到,乘晋帝怒气爆发前说,“对战始以计,我有筹备的,要先使他们摸不清虚实。”
    ~~~~~~
    暮色茫茫,借灰蒙蒙光亮,卢志踱步到营寨一角,按准备好的,打发走一圈守兵。哗哗脚步声里,打量搭在木台上的小帐——围着厚实毛毡,严严实实不见入口。正苦恼时,围毡抖动,伴着寒风漫卷,一窄窄缝隙猝地给豁出来。
    卢志看出邀请,快步拱进去,毛毡落下时招呼:“没人能够见你,但我还是想方设法来了。”
    “是有料到。”
    有人即刻应,没起伏的低声。卢志见到帐里灯数盏,很是亮堂,陆机守着堆账目捻算筹,扑面的烟气里,头也不抬,仍一丝不苟地捻。
    颇感生气,上前奚落:“你来,该不只是弄这算筹,大概也不想蛰居起来什么人都不见。”
    “由不得我,”木头小棍横竖摆好,陆机苦笑,“你家殿下恨上了我,就想把我这么摆着。”
    “说笑,你全然支使他,他对你言听计从,你愿意被他这么摆,才有这难得几天的安宁。”卢志嗤之以鼻了。
    陆机成掩嘴偷笑:“原来我这有能耐,让你家殿下总不得安宁。”
    那头始终没抬,卢志气得眼红,俯过身去啪嗒拍上案,简陋小案几乎被拍裂:
    “蛊惑人而不自知,你不是,正是你,明目张胆地撺掇殿下来此。”
    “误会,”陆机仍没抬头,闲闲地,整拍乱的算筹,“我依附他苟活而已,谈何蛊惑撺掇。”
    卢志给噎得无语,搞不清陆机态度,其实冷冷静静来的,但被陆机挑得越来越气。想想,大概是不满他数次左右司马颖,闷气憋着,一直隐而未发吧。
    打算发个彻底,挑起陆机下颌:
    “难道不是为你,他才固执己见来打洛阳,才有眼前进退两难的僵局,你始作俑者,否认不了的,打算如何收场呢?”
    陆机就被卡着脸一笑:“被困方寸地,算筹账本为伍,能想出什么收场法,子道你高看我。”
    “算了,不跟你绕,怨气犯不着冲我发。” 强硬没点作用,卢志颓然坐对面了,无奈低头,呼呼吁气里平静声:
    “好容易绕开殿下见你,那好生跟你说,我问什么来找你。”
    “等的就是子道你这话,”陆机抬头正视,再无笑意,“与我心平气和地坦诚。”
    ~~~~~~
    灯盏凑到一处,烟气一缕一缕,豆形灯排着,卢志凑近时呛了下。熏香跟油烟混着怪异,浓烈得刺鼻,他狠皱眉头,觉得这味就像靠近陆机感觉到,令人不适的阴森,和焦灼。
    但顾不得多想,气已经撒完,卢志醒醒神,就陆机收拾好的案面展卷轴,边展边凝重口气:
    “演成攻城战,洛阳帝京,城高百仞,大军堆起来也难突破。”
    摇头不止:“最怕就是这种真真正正攻防战,围困的是天子,传出诏令,就能招任何一路兵马勤王,里外被夹击,进退不得,转眼即成死局。”
    “所以,不是怕攻城,是怕跟天子正统对抗,”陆机若有所思扶额,歪斜坐着,一挑眉,“这般才最难,是么?”
    “偏偏殿下要强攻平昌门,石超叫嚣着围洛阳成铁桶,”卢志甩袖一噗嗤,“真搞不清状况,朝中贵胄,地方诸侯,会坐视洛阳沦陷?”
    “速战拿下洛阳,兴许,问题能迎刃而解的。”
    卢志惊异,比他的焦躁,陆机一直平平,平平地撑着头评断,眯眼似局外人。他敲一敲展开的文书,提醒陆机回神。
    “没能如你们愿,眼前胶着,殿下我劝阻过,劝无可劝时,恰到好处地,有人送来了这求和书。”带点得意地再敲。
    陆机一下坐起,趴上纸细看。他被屏蔽一切战况,卢志说时已经心惊胆战了,不过强自忍住,但求和这事出乎意料,他想象的司马颖强力取洛阳,出现了变数。
    “洛阳城里,天子要和解,要长沙王与殿下恩怨勾销,说殿下能退军,太弟之位,冀州封地,将不吝赐予。”卢志站起解释。
    “当然,恩威并施,要不退军,城中誓死顽抗,义军必将纠集,还有邺城夷狄也在作乱。而且,求和是中书朝臣来说的,来劝殿下别当逆贼不得好死。”
    “是啊,这和书不受,就妥妥成逆贼,满朝人皆知,悠悠众口不可堵,”陆机神色恍惚着,“更能当名义挑起义愤,再攻下去,成众矢之的。”
    “如此困境了,你有收场法吗,”看不惯茫茫然样,卢志俯向陆机,催,“你使殿下来的,他受你左右,此后该怎么走,都凭你一言了。”
    陆机觉得被逼迫,肘臂无力地垂下,带翻了纸,风云滚滚、千军万马都逼上身,压得他摇摇欲倒,粉身碎骨似的难受。
    但脑中模糊一片时,帐外骤然动静,石破天惊似的,惊醒了他。
    ~~~~~~
    泼墨暮色成黑漆漆,司马颖叫人举火,守兵蹭蹭蹭拿来火把,他看清毡帐,又不忍看,强自压抑,踱两圈后,落寞声让人把火给撤了。
    来求和的中书令王衍,立马凑上,继续苍蝇似的喋喋不休,弓起腰诉苦:“我一家百余口人,真没法活了,城里粮食日少,一石米就万钱,眼下都是吃糟糠度日。”
    “那不至于饿死,”司马颖被缠了半天,早烦不胜烦,“还有你那兄弟王戎,不是家里攒了满屋钱吗,不信万钱米都吃不起。”
    王衍摸脸要哭,脸皱皱巴巴,司马颖想起他华林园中谈玄时,那叫个风姿逸秀,淡然出尘,跟眼前这卑躬屈膝的怂样,简直派若两人。
    ——看来洛阳是没实力对抗,王衍作为重臣,心里一清二楚,但士卒仍坚守,没见逃离,来使也只是求和而非请降,文书说得,倒像是给自己退路。能看出,城中斗志尚在,人心尚向天子。
    加上王衍这货只哭自家没钱没粮,让人云里雾里,无比地烦,司马颖冷冷回视:“我不想和解,也不退军。”
    “再围下去,就饿殍遍地,尸横街衢啊,有违上天好生之德,即便殿下攻进城,洛中人也会深恨你。”
    “有这么严重,吓我吧,不是还有糟糠吃么?”仍是满不在乎。
    王衍哆嗦了,哆嗦着一字一顿:“若我此行,还辗转求助他人,天下之大,忠义者无数,殿下怕吗?”
    终于说到点上,司马颖揪缩成一团的王衍:“那我现在就剁了你。”
    “剁了我,殿下也不见得能胜,你倾全力来洛阳,但后方已乱,为凑数招的那些夷狄兵,会乘机反得天翻地覆。”
    逼出了求和的后招,司马颖揪王衍目次欲裂想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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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里,卢志捡文书时,看到了案底下的熏炉,上下瓷钵合一起,一圈圈菱纹上,开有三四个寸径的孔。烟气太盛,他认出龙脑香,诡异香味勾起往事,顿时涌上阵心烦,烦得生悲:
    “你又在燃香,殿下为此骂过我。”
    “这次不是子道你燃的,我作证,是我自作自受,只求死路。”陆机笑笑重新坐好。
    “上次……”卢志说的一哽,不觉撇开眼,“你死过,真的没气息了,这么样回来,也是悬命一线吧。”
    “你看出就不要绕了,不是凭我一言吗,我清醒不了几多时,借这香清醒,正好跟你议收场事。”
    卢志头低下,想说只嘴动了动,有些悲从中来,上次亲临死别,也没这么震动过,这么面对,看陆机淡淡笑,忽觉得,感同身受了司马颖的一些反应——怎么那么痴狂。念头涌出,就把残存的敌意给打碎了。
    “答应求和,这是收场法。”陆机断定说,真就简明扼要。
    “不战而退?”
    应声摇头:“看出症结了吗,不该跟天子对抗,其实殿下出兵,最初只在反击长沙王,对抗的标的,就该一直放在长沙王。”
    轮到卢志摇头:“可惜长沙王和天子,携裹在一起,都不知是谁携裹谁。”
    “能分开的,求和就能分开,不对战天子,只对战长沙王。”不等卢志挠上头,陆机一拍案急声,“殿下用兵去攻,而抬出长沙王的事,就靠你我入洛阳城了。”
    卢志手耷拉下,起身想了想,重重踱步,负在后的手开合绞缠,斟酌着,说想到的:
    “是你我随王衍,入城讲和,然后见机行事,离间长沙王跟天子,对吗?”
    “大概,不过洛阳城里还有人,在操纵这些,我只能想到,借和谈入城,来见他,来对质他。”
    陆机说着闭眼,猜到这诡局有嵇绍参与,如此变数层出,除嵇绍外,没人能携天子布这样的局——一直避免与他对立,彼此相惜着,却所志不同,终到了成敌我的这一天。
    “操纵?是什么人?”卢志好奇。
    “你会见到,他操纵了很多,还有我没料到的,求和书上写邺城夷狄作乱,我就没想到,是有人故意在挑动。”若有所失地,断续声。
    ——并州匈奴赴邺城,劝刘渊做大单于,聚集胡夷兵将,原来不止是偶然,是被人催动,还是胡夷已生乱心,被用作威胁呢?
    “殿下就在帐外,事不宜迟,子道你若认同我,则依计行事。”急急催还想问的卢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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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颖背对着,怒气酝酿,卢志现身时,两重守兵已经归位,他就在跺脚声里吼:
    “我命令过,任何人不得靠近,你怎能来找他?”
    声低沉得带磨牙声,仿佛要吃人了,卢志无惧,跑上前一昂首:“那殿下怎么不进去打断?”
    转着圈昂首:“又怎么知道我来找,一直徘徊在帐外吗?”
    司马颖心里各种话,训斥的、解释的、担忧的,挤挤攘攘,但到嘴一句也蹦不出,哑口无言得,只能再嚯嚯磨牙。
    卢志转到了王衍身前,挥退架人家脖子上的两刀:“殿下,不可轻慢使者,应允他求和吧。”
    声气跟士衡如出一辙,司马颖目瞪口呆,想冲进帐拉出人问,但像一直压抑着的,堪堪抬脚,即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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