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天,落不尽的雨,滴滴答答落着水。
长夜将尽,曙光冒出,潮湿天空浮起斑斓的云,于是雾气迷蒙四周,像雾变成水滴一样,所有的悲喜深重,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变成了实实在在,落在手心湿漉漉地润泽。
司马颖把陆机手放到交叠,看到了细细密密的擦伤,克制住酸楚,翻出布条绑,刚碰到却被躲闪,惊得忙不迭挪走,感觉碰的一点,也像是给烫到似的疼。
“气力全无,不用这么费事。”陆机埋着脸,轻细声,但拒斥的决然不改。
“这么怕束缚?已占了你,没什么好怕的,从此受制于我,不是该心安理得么?”
司马颖站开了点,手上不敢碰,就嘴上逞强,昂首俾睨地哼哼。可陆机不瞧也不理,半侧脸压枕上,久久寂然。司马颖撑不住俯身瞧,见人外露面容,挤出了薄薄的血色,是难得一见的生气。
渗进脸颊的红,突兀在惨白中,连带眉梢眼角,都染得鲜润了,有种枯木逢春似的欣欣然,看着荡人心魂的。
“气力没得眼也难睁?”锲而不舍试探。
这下等到反应,陆机头往下稍点,顺应着回:“是,一点都没,很饿。”
霞光照进,司马颖喜悦,喜得敢去扳埋着的脸,扳好了感慨:“那这是求我,我端来,不许让我求着你吃,知不知道,我求这些天,腿都跪疼。”
看到点头,喜极而泣,是好些天水米未进,苦求不懈等来的转机。转机万分珍贵,司马颖赶紧垫人起身,一碗茗粥将喂完,更惊喜地,瞧出了士衡眼里的清明。
就把他身抬得更高,如促膝相谈:“看来,你究竟不忍弃我。想你行事,还能抛弃什么,信任不顾,声名可毁,自己性命,也早不是什么事。我不想你如此,完全不想,你既愿归属我,不忍弃我,那要你改掉这些,不想改也得改!”
命令着说,沉肃又严厉,是想士衡好生自重,自此悔过革新,别再自戕似的走向死路。
“声名尽毁,你还践踏一步,妥妥把我当嬖宠,忍心吗?”嗤之以鼻回。
司马颖一噎,没想稍清明又拒斥,命令完全无用,好在见人换过的衣衫还散着,就使坏揪襟口,揪开了问:“做都做了,那怎么办?
揪得襟口全敞,直到人羞愤闭眼,薄红更甚,却在眼帘一关时,挤出滴泪,凑近看时,又挤出了两滴。
只得帮他找台阶下:“还能怎样,这路走不了几步,手不能动,百般要照料,娇弱如斯,妥妥地,只能被疼着护着,捧手心里。”
“托辞,”陆机睁眼,红就褪了不少,“你是乘人之危,强逼于我。”
司马颖真晕头转向了,哭哭哀哀,怎么给台阶也不下,干脆再不心疼,手接着撩:“都这般承认,我可没强逼,是你自己求讨,辗转反侧,攀缠不停。”
手小心地拨开衣,俯身到两面贴合,耳鬓相磨,要咬耳细语时,就被陆机突如其来问:
“那是,有求必应吗?”
司马颖几乎要厥倒,眼见天光大白,咕噜噜咽下口水,想一宿到底疲软,得强自振奋下,振奋着答:“应,时时恭候,日里夜里都行。”
却感到自己耳朵被咬了,咬得渗血,士衡呲呲声说:“你补偿下我吧,让我当下谋臣,我要议事,要见你紧要僚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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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想到卢志等候在外,大概这些天奔波太多,卢志少见地不修边幅,发没束冠,满脸胡茬的,还走得异样,幽魂似的小步趋近。
卢志是司马颖贴身心腹,跟他多年,替他操持着几乎一切事。不过看这人枯槁样,大概也是主君不听劝,对峙得厉害,外加州政事务,焦头烂额得很。
恨没替人解忧,陆机歉意地招呼:“抱歉,子道你所托之事,我究竟没能达成。”
司马颖出兵向洛阳,卢志深夜来劝自己阻拦,但大闹一场无济于事,司马颖隐隐透露过,卢志的丧气表情也看得出来。
“不算没达成,”卢志坐上榻沿,急促着,“殿下按你意,吩咐过我,找出信送河间王,也传令回军。但真的势成骑虎,三万军近洛阳城,来了天子诏令,让大军南下平荆州动乱,你我料得没错,齐王早有提防,哪会一场政变,就能轻易而举覆灭他。”
听出形势有变,陆机也懒得计较司马颖什么时候顺的意,只注视卢志:“荆州张昌之乱?大军依诏南下了吗? ”
“依诏令,则损军,朝中不出粮草,也是消耗冀州。不依诏令,则成反乱之证,口诛笔伐不说,齐王再号令诸侯围剿,步赵王后尘的,就是殿下。”
“反与不反,当断则断,即在眼下了。”卢志扬手,眼神探问地对视上,似乎要邀陆机决断。
“子道你意在不反,”陆机看出了笑,“步赵王后尘,这说得更严重,南下未尝不可,只是得清楚荆州之乱如何?”
“这得从益州说,罗尚没能平氐羌之乱,荆州派兵支援,腾不出兵,朝廷便发诏书,征发民勇到蜀,州郡强征,民不愿入川,纷纷逃匿,乱党张昌集逃匿为群盗,一月间已是三万人,搞得江淮煽动,官长惶惧。”
“听到过,也是我过错,诏书是我在中书时议定,让刺史徐弘统荆州军政,换他集三万军助罗尚,未料事有变数,酿成了这样大乱。”
卢志愤然言,陆机只淡淡沉吟。日光清亮地透进屋,卢志就看到了些若隐若现的泪痕:
“没征兵,也是乱,”揣度着说,“江淮离朝廷远,旧吴之地,不过十年前归附,朝廷不安,那里乱兵贼党一呼百应,聚而生事,也不只这次。”
话里有话,陆机干脆自嘲:“那我安分待在此,子道不该视我为贼党。”
见卢志眼神逡巡,更琢磨不出用意,陆机撑身起了,得苦笑着说明白:“你想殿下依诏令,想我再劝一次,但不清楚我意图,你并不全然信我?”
“只旧吴事不信,”卢志伸手扶,扶得有些哽咽,“除这外,跟你都是通透之人,彼此明白,共为大业惺惺相惜,不是吗?”
陆机也哽咽,难得积攒的气力,总算能说真正想说的话,他顺着靠近卢志:“那好,大业事上,是想到你能知我。”
炯然凝视:“思虑过,邺城立足,徐图外扩,该往哪里扩,北方戎狄四围,诸王强大,不如取道南境。沿江而下,益州是故封地,有罗尚镇守,荆州十郡,能乘这次平乱博得,下游三吴之地,我亲弟同乡能助经营,如此天下得其半,该是举手之事。”
“不谋而合,”卢志抚掌笑,“我只想得荆州,你比我想得更多。”
不过笑得也生硬,还是问出疑虑的,“不亲自跟殿下说,特意跟我说?”
“来不及,也无力周旋,只能平心静气跟你说。”
果断答,身却晃了晃,细微不显,还是被卢志看到,更看出陆机发灰的眼底,一点萦绕不散死气,罩得神色也凄怆了。
“没想你,是说身后事。”惊得一抖,抖索着确认。
“眼前不同当年,你走了,那殿下,不知会陷到怎样的疯狂,诸王争斗,势同水火,要拉不回他,后果将不堪设想。”脱口而出劝。
“不是还有子道你,”陆机越笑越淡,笑出点诡异感,“这是我要见你的原因,拉回他,就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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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鸟羽还是树叶,轻飘飘浮空,晃晃悠悠落手边,想触而触不到,忽被人捡起,对着兀自叹:
“槐树丰茂,风侵雨袭都没事,没想早霜一下,就叶落簌簌,成满枝萧然。”
陆机听到笑:“这槐叶大而黑,江东有树,跟它相反,叫合昏槐,倒是经冬不凋,但难耐风雨了,雨暴一临,就叶落似枯死,再无婆娑生意。”
“等半日你才醒,其实不用解释,”听出笑里的自弃,江统一向直性,也不遮掩,“离开洛阳时,我便看出你在送命,果然,周折这么多,还是到了无可挽回的一步。”
陆机笑得无奈,看清江统一身布衣,全然的落拓样,乱发下,面容黑瘦,沉毅得面无表情的。想起他自太子死后,就一直这般形貌,投靠司马颖也未变多少,他的抱负被政争践踏,国难朝事潜埋在心,倒是淋漓尽致地露在外表上。
“我无可挽回,那看在我助你份上,莫周旋其他事了,我有些要紧话,想与你说。“
示意江统坐下,见人久久不坐,再笑催,”不定过半刻,我又得睡着。”
“是我不知如何是好,”江统别扭着退了步,才站稳,声有些抖,“罢了,你唤我来,我洗耳听。”
“洛阳县狱,我催你投奔这里,说你煌煌国策,这里是一出路,那应元你该想过,邺城若为一国,戎狄之事将如何?”
“我看到的,戎狄不只交侵,已然充塞州郡,加上成都王募兵,不计华夷,匈奴氐羌多有,眼下冀州境内,几乎胡汉参半。”
江统不假思索答,见陆机略略眨下眼,开始放慢语速:
“更有西边并州,匈奴自后汉起,孳息盘踞,北边燕地,鲜卑新起,也是部族强盛。关中的氐羌、羯胡不断涌来,州境水旱多发,汉民流徙失土,田地就见牛马充肥,麦有啃啮,这般华戎杂居,真是历代未有,一旦强者侵叛,建国立政,这中原,恐非华夏了。”
说得振袖,陆机不易察觉地一凛,慢慢叹:“这是隐忧,应元你虑得长远,真是好久没听这样的陈词。”
“你知我向来愤国事,还有一通可说。”江统闷得久,说出还意犹未尽。
却被陆机给止住,闭眼哑声打断:“是知道,还知你言下意,是驱除戎狄,隔绝胡汉,不过,你知戎狄事,却不太知成都王,而为他僚属不得不知,我正好比你更知点,在此一说。”
“来邺城路上,见过你说的情形,成都王有心制戎狄,但他更想借戎狄强大,强而制之,他用刘渊之类,是想如汉武用金日蝉,自强则戎狄畏服,”陆机说着睁眼,对望江统,“而眼下冀州,也切切不宜内耗,唯有拉拢异族,合力以求稳固。”
“原来,士衡你是这样定策。”江统惊讶,喃喃地。
“不算定策,是迫不得已,”陆机否认,急促地,身往前凑, “戎狄炽盛,何敢推波助澜,使有朝一日中原易主,我这般想,不过是权宜就便,唤应元你来,也是想交托一事。”
江统按住人:“那不管如何,我不负你托。”
“刘渊与我,有份恩义未清,便转给你。成都王太过限制他,恐适得其反,我帮过他得兵马,他对我有承诺,你可凭这恩义,使他不要与成都王冲突,或是以类似恩义,时时刻刻制约他,对其他胡将,大略也可如此。”
“确实,成都王起兵时,我就看出刘渊不凡,果然士衡你有打算,只是…… ”
“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散,宜宽小过,统大纲,前汉班超所言,也该对成都王说,劝谏他谨慎行事……”
江统顿住,才发现陆机真像他玩笑的,说了片刻猝地睡着,人事不知地静默了。
静穆无声,却让他觉得一股强大震撼在心间,使悲哀和痛惜都化无形,只剩了欲成事功的激荡,夏雷般振声于天地——士衡果然是常人所不及的,如此末路都在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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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