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凭栏,陆机见嵇绍在沉思,想他心向晋帝,又屈居在齐王手下,不得不拿捏谨慎,但信他耿介之质,心存高义,制衡诸王,朝堂上平复各方的剑拔弩张,他肯定会做。
“真会想,各为其主,眼看你我又要同道,”等到嵇绍会心一笑,但又补充说,“不只齐王成都王,还有河间王,他拥西北强镇,在京中反赵王,杀孙秀,也占了武库粮仓要地,平乱封赏,还需想这一位。”
“是齐王让你想的吧,恨河间王捷足先登,”对着同样会心笑,随意口气,“我想你该顺齐王意,只些些安抚,或干脆打压,河间王没应齐王檄文,这个他该更恨一层。”
漫不经心,但心里无比清楚,深思熟虑着,已想明其中关系的微妙,能像以往那样,顺势挑拨起明争暗斗。
没想嵇绍只愣愣对视着,半晌靠近,由衷地一叹,叹声带苦涩:
“心无芥蒂,共柄枢机,真想与士衡你长长久久如此,但事与愿违,你不求庇护,尚能走逃,我帮你出京吧。”
两人朝服周全,陆机没料嵇绍想到这一层。远处太极殿长阶,伞幢翠旗迤逦,钟罄声声,晋帝正拾阶升殿,而入殿的百官聚拢在东西阶,陆续解剑脱履,朱紫衣冠灿然。
他走不了了,只是为利而谋,也不配嵇绍好意,拉嵇绍加紧步趋前,回道:
“齐王要气急败坏,那两霸王又拥强兵在京,怎么都不会放过我,去朝堂,尚可一辩,但生死成败,真没法料,不是早觉悟到,在冒性命之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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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帝端坐在繖幄羽扇前,令嵇绍上高台,立御前宣诏:
“此番平乱,三王居功至伟,诏以齐王冏为大司马,加九锡,备物典策,如宣、景、文、武辅魏故事;成都王颖为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录尚书事,加九锡,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河间王颙为侍中、太尉,加三赐之礼。”
司马颖站在宗室班次的最前,听到忽有点受宠若惊,乍见身侧齐王脸黑似锅底,风轻云淡的从容全没,厚实华服,也掩不住浑身绷住了气得抖。
但人家沉得住气,扶了下冠冕,稳稳跪倒,率先叩拜高呼万岁,霎时,殿堂内外山呼海啸般的行礼,倒真有那么点旋转乾坤的激荡感。
“赏功也需诛恶,赵王伦凶逆,其子弟僚属,皆应伏诛,一人不得放过。”
呼声停后,齐王又率先出列。司马颖明白,他再耀武扬威,也比不过齐王,赵王之乱是齐王一手平息,已收天下人心。齐王要独摄朝政,诛杀立威,在此彰示他对权柄的掌控。
那赵王是他大功的垫脚石,此时当然要揪出来狠狠斗。想当初,是自己与赵王、贾后为敌,被逼穷途去求齐王,没料这人看似清清淡淡,实则步步为营远超自己。去临淄借粮,与虎谋皮,还真是失算。
“本王为孙秀迷误,触怒三王,孙秀已诛,陛下复位,念在宗亲,容我归老田亩吧。”
赵王被押上殿,花白须发乱糟糟,头脸被遮住,人无骨似的瘫软着,哀哀求告。
司马颖一见,很难想象这是那个华林园曾同行,京中领兵纵横的谋权者。不过,权势沉浮太多,高高在上,转瞬身败名裂,二三年间比比皆是,就莫名有点物伤其类的同情。
“子弟僚属不说,赵王得先杀掉,篡位者不杀,此御座岂不谁都敢来一坐。”
御座上的晋帝忽扬声,群臣俱是一惊,也想到了这话意有所指,帝王背后有人,顿时目光刷刷扫向了嵇绍。
“是,谋反大逆,罪不容赦。”窃窃议论时,齐王一锤定音。
齐王没想置赵王死地,他想做跟赵王同样的事,到底得留条后路,万一事败,能够援先例保性命。但此时骑虎难下了,大义名分上,他还没到可公然反晋帝的程度。
司马颖想着,目光碰到瘫地上哭的赵王,看他不易觉地,深切地瞪齐王眼,随即又委顿,认命似的,万念俱灰地哭:
“孙秀误我,也是我为他自误,既难逃一死,那换一请求,我营墓在封地,愿死同穴,聊偿他情分。”
“孙秀大恶,祸乱朝纲,逼杀宗亲,还干尽无耻事,一死何能抵罪,是以悬尸城头,受万千唾骂。”齐王一阵义愤填膺的,环视着朝堂喊。
又阴恻恻道:“但赵王既临死求,那辱他尸身够了,免了挫骨扬灰,以应赵王你情分相系。”
司马颖正觉莫名其妙地别扭,才发现齐王并没对着赵王说,而是直直盯视着他,看到他眼底,而眼角余光,还扫向了站文官中的陆机。
背脊一阵寒意,蔓延到周身遍体地寒,下意识避开那目光,视线却又碰触陆机。本来刻意不看的,这么一眼,熟悉的细眉淡目,清秀下颌,是种不适当的坚忍,看去生硬、讨厌、且无趣。
但侧颜,总有种让人不忍移目的美,瘦削寡淡似易碎,司马颖才想明,原来是他心生的可悲可叹感。
“但附逆者当诛,赵王看下,在朝百官,助你谋逆者,还有谁?威刑当示天下,不该放过一人。”齐王过去扶起,推赵王站御阶下,正视了满朝人。”
窃窃有声的殿堂,倏地一静,都提心吊胆地注目阶下,生怕赵王在齐王要挟下攀咬。百官已斥免过一群,赵王当政时无来由的显贵,早兔死猢狲散,此时此刻,大概是齐王要立威,沾边的都要给一网打尽了。
可赵王哪儿也没去,涣散的目光聚拢,只带恨意看陆机,似要为孙秀报仇,凿凿指认:
“我受孙秀迷误,而为孙秀谋者,还有一人,孙秀劝我,使贾后害太子,矫诏起兵攻杀贾后,再顺理成章得权禅位,皆有陆中书之谋。”
“他从秘书小吏,到台省高位,短短数年就是这么谋权得来,他几次矫诏,还有起草的禅位诏书,就是明证。”
陆机一动不动,想赵王所言不虚,天网恢恢,他背德背义行事至今,终究是难逃过。孙秀咽气时“不得好死”的诅咒,似乎要实现了,玩火终将自焚,再冷静决绝也无济于事,但尽力做了一切能做的,眼下听天由命吧。
闭眼静等,四周吵吵嚷嚷,渐至沸腾,有兵甲上殿声,但哐当哐当尖锐的铁器声骤然消音。陆机睁眼,庆幸不是司马颖,是河间王抢先一步出列:
“他不是孙秀同谋,曾亲自助我杀孙秀,中书省收捕乱党,我手下将士都能作证。而且齐王进城前,京城大乱,也是陆大人助我,率先扰乱赵王。”
如此正好,陆机心下一笑,能出言辩驳了:
“的确,陛下复位紫极,河间王居功至大,不杀孙秀、乱京城,齐王大军便难入京,可惜赏不及劳,本应与二王同论功,却只得等而次之虚衔,实在是辱没。”
扭转话意,轮到齐王不得不跳出来:“河间王不应讨逆檄文,还拥赵王即位,称不上大功。”
“是吗,”陆机嗤笑,拿出张破碎又拼好的纸,“那成都王应檄文起兵,同样遭辱没,他乘胜之师,齐王使我到城门阻挡,以盟誓相逼,不也是难容他分功争权?阻挡不住,才不得不封赏安抚。”
说着就势朝河间王一跪:“得权者不能容异己,殿下谨慎,当初贾后,赵王都是如此,齐王打压同宗,跟赵王如出一辙,封赏只是辱没,齐王下一步要的,将是殿下的兵权和性命。”
与这朝堂上最得势者,明目张胆对峙,话挑明到这地步,百官已经看得呆。三王各拥强兵,同建大功,在背地里斗正酣,看来祸乱兵革,一时难得止了。
司马颖只觉陆机说话太不适当,像是效忠河间王,又像是把矛盾故意转到河间王和齐王间。他以这法自保吗?但挑明背后心思,是妥妥地得罪齐王,够引火上身的了。
担忧又摸不透,这人千难万险渡过,不定又是什么诡计。
懊恼着,想以往他酒肆奏琴,江上叙谈,那么的耿耿清雅,白璧无瑕的,怎么成这般诈术连连,全是阴谋阳谋。各种纵横辞辩,倒是叹服,但太会辩,万难把握,就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
很想把他这邪性扭转,再不放他入这酷烈的尔虞我诈,得让他清风明月悠然地活,羸形弱质,怎堪这多风刀霜剑相逼呢?
大概恋这人过头,太纵容了,等日后捉进手里,定要好生规训规训。注目不移地看陆机,居然旁观似的兴致勃勃想。
大殿静谧,但气息紧绷僵硬着,冰层般的静被齐王喝声打破:“离间宗室骨肉,更是大逆,押出去铜驼下打杀!”
在场俱是一惊,但司马颖见到陆机并没惊,不紧不慢,在兵甲拥上时靠近河间王,看都没看他眼。那坦荡无惧,只让他想到,该是搭上河间王留有退路。
陆机向外一步,拜河间王道:“谢殿下周旋维护,既已用兵,我不会有事。只是齐王独据京都,专执大权,收捕我更昭然他此意,殿下得别图良策了。 ”
齐王只压了愤怒,向御座行礼:“陛下,大逆之罪,当殊极之刑,不使人受惨酷之痛,何以严绝恶迹!”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