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面的砖石粗粝,陆机走在平昌门门洞,拂晓时分,城门紧逼,他摸着里墙慢慢走,就想起初临这里时,面对煌煌京都的踌躇和兴叹。
如今一点不剩,门又高又厚,密不透风,走得靠近,如被关进密实的墙垣,全是冲不破的黑暗和窒闷。
门外的踏地声一阵一阵,响动渐大,嘈雨般地急,夹杂着马嘶和铁震,眼不得见都能感到声势的骇然,似临战对阵,旌旗拥万夫的浩壮。
“奉齐王手令,相迎成都王。”
递手书给门吏,陆机站到正中,等门缝吱呀拉大,到仅容一人过时,即迈步进泼墨似的晨雾。
司马颖朝后挥手,止住沸腾的军阵。连夜行军,马不停蹄,终到洛阳,迫不及待地要声张胜利,为半途的血战请功邀赏。
大军又累又困,全是红了眼的愤懑骚动,都下令止军,还听到一阵阵要冲入城的震天叫喊。
“城内有诡,等片刻再进。”搡马出阵,喊更大声把身后喧嚣压住。
仗剑在马上,拿出种俾睨眼神,勒紧缰绳徘徊,看陆机步步从雾里现身。
看出着青衣布服,容貌少见地颓唐着,晨光黯黯淡淡,和着雾渲染,把人显得虚幻,似遥远记忆里的似曾相识,又像要隐没进远之又远的不可及处,感觉繁复重叠,以至于心像被揪住的一惊悚。
“听闻殿下黄桥惨败,战死万人,这般狼狈伤残,来洛阳作甚,”陆机走近了开口,没看司马颖,看的是墙后高殿,“赵王之乱已平,已用不着殿下。”
“不来洛阳,见不到你,难辩你好心还是歹意,还有,讨厌被你支配,血口满身,累尸万人,这帐得好好算算。”
是讨厌那浑不在意嘴脸,司马颖惊悚消失,面露了凶相,咬牙切齿把心里话直接说。
“殿下感义愤,起兵匡乱,战赵王大军,灭除奸党,全不关在下什么事,我只是齐王说客,来劝殿下回军的。”说完淡淡一拜。
司马颖就仰天大笑三声,垂目蔑然地:“呵,胡扯得面不改色,早见识过,被骗一次又一次,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气恨又来胡扯,曾说过抵上命去信他,但抵过多次,差点舍命,也算够了。气的同时司马颖还觉怪异,陆机阵前慷慨,就事说事,而他一门心思扯恩怨,全不搭调,也太不合三军围城氛围。
果然陆机不理他话:“齐王义军之首,居功至伟,甲士数十万,威震京都,足以制赵王平乱党。”
终于看向了他:“而殿下如此残兵,一是无用武地,二是无事带军入京,等同反乱,帝王将朝堂论功,殿下不想军功折损,还是退军回邺城为好。”
义正辞严,但司马颖听出了不对劲,仰头一晒:“这么说,我进京,功劳就没我的份,那我退军,功劳岂不更是没了?朝堂论功,我势必要领,为死难之人,为起兵心血,孤身一人,也要觐见陛下,得我该得的声望。”
不纠缠了,下马对峙上陆机,长剑直指:“陆中书,你说是吗?”
“孤身无凭,言不足信,”陆机讽刺地笑,掏出一纸,对上司马颖的剑,“齐王与殿下,有约在先,殿下只助齐王用兵,用兵和粮草都是齐王调度,算不得什么大功,不值得孤身去争夺。”
白纸黑字被他平举,司马颖见到整整地愕然,那是他到临淄借粮,给齐王写的盟誓,言道始终臣服齐王。本以为一纸盟约不算个啥,真没料到被陆机这么公然地阵前举起。
“你真是齐王派来的人,”实打实恨得咬牙,“晓以利弊,好言相劝是吧,怎么不像当初附赵王,把我卖个彻底,来场围堵斩杀呢?”
曦光打在剑上晃眼,司马颖往前递一寸,提防着,踩着“杀”字,压牢陆机肩头。
却被他矮身躲了:“不敢,殿下今时不同往日,大军相护,暗杀不得,怕稍不留神,反而引火烧身,自身难保。”
身后是军阵烦躁的呼吼声,也是可倚仗的声势,司马颖就闻言一笑:“这是说齐王,还是说你自己,怕我了,还敢如此来摆弄我!”
质问着欺身压迫,压得陆机连连退,但目光没闪躲,司马颖见他神情漠然,青黑眼瞳,却凝光透亮如昔,从白惨惨雾里浮出来。
看着,像忽一下被摄住,努力辨认出,那是只对自己的,用力的凝视,离合悲欢都装里面,又深又浓,只让身心起震颤,蓦地有种陷到深水似的沉溺。
像以往那样,有点受不住,想拥人入怀,紧密无间隙,把离愁别恨细说,剖心剖肝、含泪带泣的。兴许会遭冷冷不理睬,但能把他伪装给撕下,把这强硬破碎掉,把这人彻底融化,揪出深藏的痴念和重情,欣喜若狂地端详,在莫大感动中,只剩满身心的怜爱不已。
难耐到揪起人衣襟,恶狠狠下令:“怕我,那说真话,要干什么,我倾耳听,要你一五一十地说。
”
陆机神情语气一点没变:“我为偷生,为保官位、也为中书之权,必须依从齐王,殿下没及时来,也保不了我,看在往日情份,听在下一言,城前撤军吧。”
逼出的真话,让司马颖彻底气爆:“情分,你都不看,干嘛要我看,让我刀山箭雨里逃生,命悬一线地受罪,心够冷够狠,事到如今,还想着法算计我?”
手就揪得几乎把人提起,看陆机脚踮着地,头颈后仰,成一副逆来顺受样,绷着的脸却纹丝不动,干脆咬耳朵再问次:“说真话吗?”
“方才所言,句句真话,请殿下斟酌。”
真是强硬到底,司马颖一下松手,就把人推搡到地,使劲摔,众目睽睽下,做足趾高气扬,剑也撒气似的,直戳近面门:
“斟酌是吧,我偏不回军,能争功劳,也不怕被杀,还能学齐王威震京都下,你都替我看清了,我还会听你劝?再不信你一句,今日必将进城。”
话已说尽,看陆机掸掸灰起身,又是冷静自持,渊渟岳峙般身姿,就没来由一阵讨厌。说到得做到,司马颖跨马震鞭,展旗于光芒处,令蠢蠢欲动的大军蜂拥上前,围向阳曦下渐启的城门。
晨雾散开,城池浮出地平,日照下熠熠反光,清晰而凌厉,司马颖眯眼仰天,城进进出出无数,终到了水到渠成,能势在必得博取的一日。
“臣服盟誓在此,传齐王一言,不遵必有天谴,”陆机站在马前,扬手上纸,但在撤身,像要无可奈何地退走,“殿下仍决意进城?”
司马颖睨一眼,察觉到他漠然脸上,有了点破冰似的动容,但没多想,那盟誓刺眼,陆机似是而非的阻拦,已挑得他满腔怒火,贯剑把那纸撕破:
“是,辨不清你话真假,不想再辨,表里不一,阳奉阴违,我看透你,也受够了你。”
纸片随风飘起,薄薄飞灰似的扬得远,陆机随着后退,司马颖又看到了那种繁复眼神,直直投向他,有了然、满足、落寞,在凝视又散开,闪烁着不定。
但不想被蛊惑了,心里对这人的怨和怒更重,坚定撇开头,只面向天光大明,风卷云涌,城门内起烟火和钟声,阻挡和顾忌都无,必要使浩浩大军悍然进入。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