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

    “人心难测,”司马颖回应,眼成一缝望远, “你说得对,我与他,毕竟是隔阂。”
    “隔阂中也默契,殿下还记得王彦吗,陆士衡铺垫下的民心,是时候用了。”
    城墙蜿蜒在地平,风云簌簌流逝,司马颖就想起初入城时,士衡跪地拜服,恳求他说,民心向背得失,便自今日始。
    “是,邺城地狭民寡,到底不称用,士衡纵容那王彦火烧暗杀,罗尚跟我说过,是为魏郡、冀州守令,知我仁德,皆来归心。”
    “眼下是时机,贾氏已灭,殿下与赵王有刀兵之争,成你死我活,那索性反了,再不服朝廷,声言赵王篡逆,号召起兵除奸,以求收拢郡县,割据冀州。”
    朗朗震声,干风冷冽,司马颖觉得一通畅快的,积郁气闷总算找到个发泄口,把卢志一拍肩:  “是想反了,就是看不惯赵王,尤其那孙秀,敢赚我的人……”
    被卢志冷冷打断,冷眼一瞪:“不过以大义仁德,去聚拢人,目的不是反,也暂反不过赵王,还有,眼前有件棘手事,非如此不可的。”
    司马颖警惕,但大概想到,口上漫不经心:“棘手事多,不差一件。”
    “那我等被招进京,换成赵王的人来监视,守令们岁末上计,再像贾后时,税钱全部上供,殿下还要不要活?”卢志重重强调。
    “就知他们不放过我。”只嘟囔一声。
    “唯有不服政令,让王彦带兵,挨个劝服郡县,助殿下起兵除奸,只冀州境内,这三万人,够用了。”
    天地成透明的黑色,远处浮现星点的营火,司马颖静默着看,未置可否,卢志所言他想到过,是积起势最快的方式,被士衡气得也想这么做。
    但有重重的疑虑,跟齐王混过一遭后更是,除了邺城一地,还得考虑各方微妙的平衡。眼下就反,被卢志点明,这些顾虑也得坦言出。
    “不够用,太不够用,我率先反逆,便是首当其冲,赵王会集中兵力对付我,我会迎战他的主力,只怕郡县还没得,就跟洛阳的大军耗上了。”
    “何况齐王屯兵许昌,等我跟赵王两相消耗时,他就伺机取利,说过不想白白帮他,如今兵力不够,想倒是想,但真不敢拉起一州之地反朝廷。”
    说完又复烦闷颓丧,把颗小石子踢得老高。
    卢志接上踢走:“这事有两面,一是冒险,成败的确难料,但另一面,赵王篡位,如果胜了他主力,便是至高功勋,匡乱扶正,天下都将归誉于殿下,齐王也会忌惮你,而不敢铲除你。”
    司马颖眼神还疑虑,飘忽着不定,卢志就决定堵上最后招,也是好容易深思出的:
    “殿下信陆士衡吗,他引导你至此,前面的危机,那些成败难料,他会为你化险为夷的。到这一步,你只能去相信他,他已让你不得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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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绵绵密密,落瓦上如蚕食桑。
    纸也潮了,一写就晕开,陆机扔掉笔,也不想唤人再拿纸,支着颐看堂外,文书理得头昏眼花,要把眼前重影缓和下。
    树木震颤,雨滴摇落,尽是阴郁声,忽而有淙淙震响,清逸辽远,不由得撑把伞,也不顾一圈人的问询,径自循琴声找弹奏者。
    出中书省,进门下省空荡荡,瓦檐湿黑,连珠似的滴雨,正堂奥深,阴雨天很昏暗,事物不辨,但看出有人置琴膝上,扬手拊弦。
    陆机不惊动人,站庭院听,弹得不疾不徐,迟速合度,如见冬夜肃清,明月垂光,他移步走近,那人坐在案牍文书里,却像在清泉岩下,响动林壑,全是松石间高意。
    再走近时,雨风扑面,难忍地咳了一声,琴声打住,弹着来迎,陆机遥遥一拜:“嵇侍中妙技,声似君子之衢,怀思不怨,磊磊落落。”
    “可惜被你打断,”嵇绍笑意迎,拉陆机手,不由分说摁琴上,“欠我一曲,要你还的。”
    华林园中有知音一谈,但嵇绍像方外之人,权势争斗不涉,朝堂官署很少进,故而此后也没一见。但陆机知道,门下省贾谧、董猛把持,几乎是后党,政变中或死或逃殆尽,长官王戎也下落不明,只剩他这个帝王身边的清客,升任侍中来掌一省之事。
    “能辨音知意,士衡你也是个中高手,难得引你来,望不藏技使一听。”
    嵇绍眉目疏朗,声音温煦,带动他手触弦,瑶柱金丝间,手过如玉,陆机回想着,自然而然地,依他意弹拨起。
    好久没弹,只奏清正雅声,左手抚弄,右手徘徊,繁弦急拨都抑制住。
    嵇绍踱起步,和着音叹声说:“昔孔子游历,见隠谷之中,香兰独茂,想兰当为王者香,今却与众草为伍,他自伤生不逢时,托意于此曲中。”
    陆机愕然罢手,只是想弹曲平常又熟悉的,不便透露出什么,但毕竟知音人,渗在曲中幽情心志,遮不住。而他被紧紧地盯着,一言一行,不能有丝毫不妥,却眼看破绽要被人点出。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我听得出曲中意,” 嵇绍欺身握他手,“想问,士衡你如此君子,为何要行奸逆事,相助赵王篡位,兰在众草,还是生不逢时,还是有意为之? ”
    陆机一缩,琴被带得裂响,但笑着推却嵇绍:“不过平平一曲,随波逐流,利禄之途,不敢以兰自比,倒是弹者无意,闻者有心。”
    府院静谧,琴声停后,尽是雨的滴答声,空旷中泠泠响。陆机见嵇绍无话,四顾空寂,想种种前后事,起身反问:
    “兰当为王者香,嵇侍中在御前,更能以兰自比,竹林奏悲音,曾叹不想为虚浮之事,那闻猗兰操有感,是想谋计王业,感时机不逢,尽在华林园中虚耗吗?”
    嵇绍疏朗一笑:“闻弦声知雅意,没想到闻者被弹者反猜。”
    “也不尽然,我是被你弹的拘幽操引来,周文王拘于羑里,感慨殷政昏聩,声色迷乱,朱紫混杂,高下不分,文王幽闭在牢中,不得平复乱政,”
    对视上,质问嵇绍,“王者之志,透琴声而出,不是吗?”
    嵇绍笑得欣然,满意神色,倒一点没退缩,细长眼睁得大,目光紧拥似的打量陆机:
    “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事,士衡,果然没看错你。”
    陆机被夸得一脸懵:“不过是琴音本身,丝声哀,哀以廉,廉以立志。”
    “是啊,我是在抒王者之志,感赵王阴险贪婪,孙秀狡黠无识,所用之人,胥吏嬖宠之流,邪佞满身,全没远略,只顾争利,祸乱横行,而王者被幽闭,不能阔清政事,兴复天下,”
    步步向陆机走近,振声问出,“这志,士衡你识得出,难道你不怀有吗?”
    说着就屈膝一跪,隐晦着求:“文王可被拘,但不能被杀,后事可期,念在你我心中志同,你能成全拘幽操中意吗?”
    陆机霎时明白,嵇绍是在求保全晋帝,篡位阻止不了,但能留性命,就有翻盘的机会。他是忠义之臣,忠心为国政清明,闲散之态下,是呼之欲出的耿介和正直。
    生不逢时,藏锋露拙,借琴发悲声,却不怨不愤地慨然,嵇绍内心的一部分,似乎与自己重叠上,难怪凭着琴曲,就能全然地心意相通。
    “那我尽力。”陆机笑着应声,心思也从知音感中抽离了。一直没注意晋帝,貌似不慧,无足轻重,但毕竟帝王之尊,此时忽从嵇绍言辞里,感到了晋帝正在浮出政局。
    所以因知音,也因疑惑,得拉拢嵇绍,反正被握过,陆机乘着熟络,去反握人家手:“延祖你不愿虚浮,愿理国事,眼下不正是时机吗,王者之志,实是你志,我也想成全。”
    环视圈空旷,想起以往来门下省的一桩桩事:
    “这里人物荡尽,大概只有吏从知道,中书门下看不顺眼,以往中书裴頠,登门大骂过侍中王戎,但愿你我不如此。”
    “章表诏命取之中书,喉舌之要任在门下,想与延祖你心无芥蒂,共柄枢机。”说着抬起琴拽上人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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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绍倒是乐意,扑扑抱个琴,跟到中书省院子,发现果然大相径庭。人熙熙攘攘地挤,吏从跑得脚不沾地,文书啪嗒啪嗒,堆起一重又一重。
    陆机不好意思挠头:“岁末事多,考课核实,州郡上计,税赋清算,还有一堆礼仪事,林林总总的,快忙不过来。”
    嵇绍大吃一惊,也大呼上当,赶紧把那闲情逸致的琴给藏好了。
    庭院不大,尚书郎官站在阶上,底下是州郡的上计官吏,等候了回,寒风冷日的,不免叨叨切切有怨声,手捧着文书,想公事公办尽快了事。
    但小吏忽地巡走,给搬碳炉递水碗,眼看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更有小吏脚步匆匆,递上诏令,颁诏御史朗声:
    “今岁,郡县上计吏皆署官,守令在职者皆封侯,其余吏从并为孝廉,州郡所举贤良、秀才、孝廉,皆不试给职,以彰圣恩。”
    底下止不住的欢欣鼓舞,白白得官得封,也不用考试,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就嵇绍在陆机身边冷冷:“是赵王的圣恩吧,为他篡位造势,收买人心。”
    “是孙秀想的,他出书小吏,算贵不忘本,再者,郡县官吏芸芸,难有升迁机会,幽滞在下的人不少,可国政根底在他们,有这么次圣恩也是应该。”
    陆机淡淡解释,嵇绍也不做声了,看得出他为政的成熟,虑得深远大气,也是看出他还有事,在把吏部尚书叫上前议论。
    随后自己走到人群前,跟御史同样的朗朗声:“州郡所举孝廉、秀才,虽不试给职,但试者可入品官,去岁中书令推新政,不拘门第,选贤进才,则在职者考课优异,无职者试中优胜,皆可升高品。”
    底下又一阵欢呼,陆机有些想起潘岳,想着潘岳说出了这番话,还想,如果有人早这么说,潘岳不定以他之才,治政一方,用心用力于抚民,或学问之事,而不是各种违心的攀附,以至到身败名裂地逃遁。
    想着,没注意到度支尚书已然上前,开始数落起人:
    “算度田税米,空悬百万余斛。益州欠最多,少去岁二十万斛。冀州索性没上输,上计人也未到,欠三十万斛。余下的并州、兖州还有江淮地,各欠个十万余斛。州刺史郡守,以入谷多少定考课,以上,今岁官吏考课,一律次等,不得擢升。”
    涉及的人多,群官一片哗然,刚得的恩典全无,不满之声甚嚣尘上。
    陆机早想好了,怪这度支尚书没跟他商量下,只得自己走的官吏中平愤:
    “州郡以入谷多少,量考课之最,本就不合理。益州氐羌兵乱,朝廷不问,军旅之资全就地调给,冀州魏郡,田税已转运过,是我亲自督送,江淮之乡,水灾特剧,又半年遭蝗,并州、兖州,也是河泛滥数千里,流民十余万户,皆所在州郡赈济,”
    站到阶下斥问, “只知按数责办,州郡一年中事,杜尚书了解过吗?
    尚书杜广有些资历,不待见新任的上级,气得跺脚,开口就要辩:“陆中书可知今岁军旅之费……”
    “的确,东西用兵,费百二十余亿,府库空虚,延及内郡田税,但广田才能积谷,不开垦安民,修堤筑渠,责田税也无用。不如来年考课,以屯田开恳,水利新修计,再则,稍减田租,亩收二升,与民休息。”
    众人一通欢呼,啧啧赞叹,尚书杜广灰头土脸退下。
    陆机在起伏的呼声里,一时思绪万千,觉得四肢百骸涌起振奋,涌进到心胸。来洛阳几年,充斥着大大小小的争斗和诡计,从没眼前这么畅快过。
    但转而黯然,心心念念所盼,站上重臣之位,却是虚浮的,阴谋得来,悬在更大的谋策上,将一闪而过,只是所盼切切实实成真,便该千百倍地尽心力,为国政留下一星半点清明。
    “说得好,” 忽感到有人拍肩,陆机惊愕中,认出是司马颖的旧部罗尚,“士衡,以你高才,正当配此位,看来你真是谋天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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