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晦

    司马颖站临淄城外,城墙厚重,建得整饬,一点苔藓缺角都无,门洞豁然,商民进出挤攘,肩挑车推都沉甸甸,脸上是富庶安然的笑意。
    齐国在海隅,自古有鱼盐之利,汉末黄巾乱后,一直太平无事,农桑滋息得多,富饶名声在外。司马颖和卢志一人一骑,灰头土脸地站城外等,想起自己那又小又破的邺城,徒有临渊羡鱼的份。
    号鼓声隐隐响,司马颖想他堂兄齐王冏,能有这么好的块地,也是多亏他父亲齐王攸。此司马攸,曾是今上即位一大威胁。武帝晚年,太子不慧,齐国攸作为同母亲弟,聪慧贤能,温文雅致,得朝野归心,废太子立贤德的呼声甚高。当然权臣贾充深谙君心,嫁女太子,手段百出地排挤了司马攸。一朝失势,备受猜忌,归封国途中就呕血早卒,武帝悔恨害亲弟至死,仍留封国,使嫡子继任为齐王。
    司马颖见门洞清道,鼓吹仪仗鲜丽而出。又感叹上风水轮转,如今自己这嫡亲皇弟,到不如他个旁支藩王。不过人家与至尊位失之交臂,不定更是怅恨难熄,——这也是他千里迢迢来齐国的因由。
    “洛中一宴后,再没见过,章度你憔悴好多。”齐王自仪仗中走出,锣鼓壮肃,人也是宽衣博带地儒雅。
    “惨得一言难尽,”司马颖抛马缰,装卑怯又艳羡,“此处这般富丽,难怪齐王兄心甘情愿地早回。”
    京中大丧,王府宴聚,一道对付过权臣杨骏,但寥寥数面,还没这么亲热。这番见面就熟络,该是有求于彼此。齐王备酒邀饮,司马颖稍定了心,不负盛意地就口喝了。
    “洛阳,待不下去呀,”齐王见人干渴似的牛饮,笑笑斟满,“章度你好死耐活地挨,不也被赶得落荒而逃。”
    “能耐不够,不如叔祖赵王,能待到大军尽收,只手遮天。”司马颖喝完又要,像是浇愁。
    “那是不如,但叔祖只遮天,难挡你我蛰居一方,逍遥风流,”齐王没斟,自己闷完口相邀,“宴饮已备,替你一洗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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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堂过府,柱朱漆金饰,帘锦绣垂坠,笙歌韵管,佳丽妙舞,盛服摇得珠玉叮咚。
    觥筹交错,席间尽是宾主尽欢的呜噜话,司马颖看腻听腻。如同城外那番对答,他稍一点明,齐王就和稀泥地撇开,逍遥闲王装得十足。是以山珍海味的摆陈,饥渴如他也吃得没滋没味的。
    花落艳衫,舞姬劝饮,齐国端杯时以袖遮面。司马颖看不清,想起在权势争竞中的诸王。
    祖辈的汝南王、赵王,老成持重,但一个老得懦弱虚伪,一个阴险好色。同辈的楚王,血气冒进,锋芒毕露,过刚已死;在京的长沙王,老实胆小,也渐生城府。而眼前的齐王,儒雅风流,黯淡蛰居,想想除了楚王那没心眼的,相处的诸王,所见都是表象一层,这齐王的表象之下,还得慢慢探出。
    但司马颖没耐心,眼前的丰盛给了他确信。他撩开舞姬手,扭过身敬上:“齐王兄盛情,不如再盛情一层,过冬艰难,想借粮三百万斛渡时艰。”
    “各有封国,各收租税,你乱法被惩治,我怎生好救,”齐王醉眼微醺,揶揄着,“三百万,齐地半年的税了,章度你说笑。”
    “物有所值,三百万斛粮,换八万军,奉齐王兄为尊,杀入京城,值吗? ”杯晃在颈口,司马颖正肃声。
    “说笑,你醉得倒快。”毫无波澜,齐王接了,品酒似的啜饮口。
    “洛阳到临淄,邺城居道中,把我往死里整,下步就是齐王兄,”司马颖见他又端袖,干脆挤到了袖中,“皇后篡权乱政,将废太子,藩王拱卫皇室,入京除乱,正值难逢之机。”
    “真醉了,我也是,来来来,入内室稍歇。”齐王笑着把他脖颈一搂,抱着搂着直往里间拖,司马颖自是慌手忙脚地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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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逢之机,可恨还未到,如你所言,洛中还有个遮挡的赵王,”内室闭门,齐王就背过身,细触一屏风,“他未出手,怎轮得到你我?”
    司马颖就爱这坦白的,但坦白中也嗅到了一丝险。烛火中他看清屏风上字,下齐国相令,教诸吏慎刑,是故齐王所写政令,楷法严整,书势磅礴。屏风下,居然供奉牌位,香火升缭。
    韬晦不露,司马颖断定着,忽明白自己为啥这倒霉,在此一道,他做得远逊色于人。
    “是得等等,等皇后废太子,赵王斗起皇后,”反正已坦白,司马颖有事直说,“但不能等久,他们斗得只剩一个,便是翦除我等之时,与其安坐待毙,不如即刻,练兵备战。”
    齐王身影一颤,司马颖走近,看到屏上的字泛出毛边,是被摸太多次的缘故,他添了把香,催促声:“时机一到,我助兄长,起兵夺尊位三百万斛粮,为结盟凭信。”
    齐王昂首笑,笑得畅快,他孤身在内室,很久没人提尊位二字了,但他只笑了一声,转首冷静,好笑似的对司马颖:
    “我是要同盟,但得使同盟不成敌手,我不干养虎为患的事。三百万斛粮,换八万军,不够呃,还得换你终身臣服,誓不与我争抢名位,能吗?”
    司马颖就盯着那字,一字一句都教着他隐忍韬晦,他该忍,也能忍,他更平静地答:“我能,无心尊位,只愿封地得保。”
    “那在我先考灵前,写下所言盟誓。”齐王铺展纸笔,兴致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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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肢残骸被人裹上布抬走,也不免血红滴地,台阶上溅的血污,杂役更是一阵阵地泼水冲。血凝结在冰里,呕逆味不散,陆机捂着鼻走出,犹豫着,还是进了张华值房。
    张华手肘撑案,撇头向侧内,像冰似的凝固着,不失平和淡然,但陆机走得近,看出他嘴咬出血,周身细细抖,衣袖上被抓出了深皱。
    他想不出张华的感觉。张府君大多在朝,未涉战事,他在血肉横飞中惊惶吗?还是故交横死,尸分骨裂,他在痛惜?皇后气愤而走,一言不发,他担忧被疑,或在忧一触即发的乱局,已无力回旋了吗?
    明里暗里,这些仓皇都因自己而起,刘卞的死,张华会想到是他告密。陆机不敢看了,张华是师友,恩情深重,自入洛起,是他一路照看扶持。不知怎么致歉了,只正对铜案,曲膝跪下,恭敬地叩拜,头抵地不起,始终谨然地礼敬。
    稍顷半身凉透,听到动静,是张华无声地来扶,急切地把他按座上,又搬来炭炉,只关切道:“看你,气色难得好点,经这一闹,又惨白了,我问下,皇后和贾谧,是怎么逼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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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