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置承盘,顾荣小心走近,看陆机似无知觉,跪坐门槛后,手搭门扇,白衣宽绰绰委地,在风里微动,能见他坐得僵直,发也乱出几丝,垂落覆面上。
凄惶和颓然,顾荣已见惯,但这次陆机目中无神,顾荣乍一碰到,胸间忽像被揉搓,酸楚翻涌,手发软一抖,碗盘砸地,碎瓷刺啦迸溅。
暗黄色把白衣也染了,顾荣跪下扶人,怕再惊动似的,小声赔不是。陆机没动分毫,眼神照样发直,凄迷色人不忍见。顾荣无法,吁口气闭好眼,上去啪啪拍脸颊,到他耳边吼:“先生,士衡。”
“张府君走了吗?”陆机总算回神,对顾荣正常问,“你有跟他说什么?”
“说往事深重,你一心神不宁,就暂失意识,昏睡一会,”顾荣睁眼,带点怨气,“确实是深重,又有人对你用香,陆大夫走时叮嘱无数,没料还是防不胜防。 ”
陆机不知道叮嘱,从吴宫之厄到他再清醒,就没见过陆喜。只有顾荣说被传授医术,陆喜自悔杀人,连带亡国,无颜待吴郡,便消失无踪。想起这些,不免又吁叹起。
“你自暴自弃,我也无法,”顾荣见陆机没起身意思,自己也跪坐,收拾碎屑,“用香事不提,饮酒、受凉,你该病过几场,知你赴洛,便会如此。”
“要想卧床不起,你就继续坐这,我懒得管。”顾荣收拾完,板起脸进了屋。
陆机苦笑,在外被说一顿,回家又被说,已经里外不是人。躲潘岳那睡一晚,到底没瞒过家里。好在顾荣熟识,虽称先生,胜似亲友,诸事好说。
搭紧门站起,故意拖着步走,就知道顾荣会来扶,乘他扶即闪开,自己上榻:“我没自弃,尚好,京中遭遇,身不由已,那香也是我惹恼人,不知不觉中被报复。”
“江东所识故人,是吗?”顾荣整被,又找出身衣,“明白你到洛阳,只能交结故识,借以得官上位,例如那房主,还有刚才张府君,但是敌是友,你需分清,不要再像以往,把自己陷得伤痛满身,进退不得。”
陆机错愕,顾荣把他往榻里推:“你叔父告诉我的,我看,你像在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陆机想起与司马颖遇见后诸事,真的有点,但又避无可避,大概命中冤孽,会陷到至死方休。轻摇头笑,眼下苦恼,不也正是吗?
神情又露凄惶,顾荣明白说准。门外落叶窸窣,鹤鸣入风,屋宇浑然相似,顾荣想起山间隐居时,陆机平静而闲淡,但太漠然,远不及眼前生动,似无神却有神。
便与他对坐,换个方向劝:“我所愿,不过一地方守令,复兴乡土。兴亡有定数,不能求索太过,天命在上,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徒然身灭,不可取。”
说得隐晦,但陆机清楚,朗笑声:“彦先你想错,我哪里还执着东吴。”又仰向半空,“但天命渺茫,不去探怎会知,不为撼挡,怎知身非蚍蜉,手非螳臂呢?”
慨然生豪气。顾荣看去,是常有的仰慕,他与陆机年纪相仿,但始终甘称先生,是境界终究不如。想着劝也不用劝了,人家可想得通,稍一拱手:“那我不及境界,既然赴京,好好相助于你。”
“要么盖被,要么穿衣,”顾荣转头冷声,“相助你,也不是由你给我找麻烦。”
陆机一怂,只好乖乖地盖被穿衣,接过话头:“你有心,眼下有出仕机会,如我当初,从官署文吏做起,愿否?”
顾荣定定地看回去:“让士龙去,他肯定乐意。你身边有要帮的事,我去了便无人,刚才那话就白说。”
“的确,以你才干,也不急仕途,得遇时机,兴复何止郡县,”陆机歉意笑,不拂他好意,“是有个信,要你帮我送邺城,一日去回。”
陆机写,顾荣就垂手等,也不多看,写毕,接过泥封收起。陆机看着感慨:“士龙有你一半明事,那就好了。”
“说起士龙,最近有点怪,”顾荣告状,“回来翻箱倒柜,角角落落地翻,又天天换衣,嚷着要买新衣,还借嫂嫂脂粉。再就是你走后,他功课怠慢,读写疏懒,我也管不了。”
“顽劣不改,”陆机来气,一阵呛咳,半是气自己,“也是我把他带偏,太纵容他,你去叫他来,我有法对付。”
“治他不急一时,你先休息。”顾荣见咳得都捂胸,后悔不该提这事。
“那你看我怎么边休息边治他。”异常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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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好容易逮到他哥在家,准备好好质问一番,罪证都已收全,就是司马颖自作多情弄的一堆摆设。猝然被叫,气势汹汹赶至,却见顾荣一脸丧气立到门口,火气顿时凉了半截。
又见他哥陷在卧榻,叠手抚胸,睡得端正穆然,曾有过的恐惧忽地袭上,不觉放轻步近前瞧。全然地静寂,陆云心头一震,扑通跪倒,嚎啕大哭起,头拱到他哥怀中拭泪:“哥,你不要死”。
陆机被他拱得想笑,但得装成奄奄一息,凄清着说后事:“在洛阳,不是吴郡,我死以后,你如何自处?”
陆云抹一把泪,更惊恐地愣住,他哥以往病势沉重,也没这般说话过,怎么答呢?
见不再拱,陆机也松口气,气若游丝接着说:“想我陆氏,江东名族,父祖功业彪炳,天下皆知,惜子孙凋零,父亲一脉,只剩你我,不能以声名振族誉,是为不肖,我终无能,此任将在你身。”
结果陆云又开始拱,涕泪蹭得他哥衣被都是,小孩似的娇蛮:“我不成的,哥你有才有识,比我好学,又出将入仕过,先祖荣光,可得靠你继,我撑不起,你死了我也撑不起。”
居然哭成声嘶力竭。陆机衣襟被他蹭乱,还变本加厉地拱,咬牙皱眉不已。想他嚎哭都是怕担重任,那叫个气恼,胸起伏欲咳嗽。又想他也是在乎这重任,孺子尚可教,接着勉为其难地装死。
“那我寿数尽后,便至父兄面前,将你怠惰一一相告。我有负家门,魂魄不宁,不定日日回返,督你成我未尽之事。”说着溘然闭眼,“为免天人不安,你要如何用功,心中起誓,写下呈我,我不看到,便难瞑目。”
恰到好处挤出滴泪,陆云看得大恸,哀意浓得赶紧爬走去写,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哥颔首,神情安详下来。才拽着纸,不声不响地坐在旁,呆呆注视。
陆机干睁着眼,更是难受,心想你等瞑目也不说点什么。想着如何再演,忽觉此情此景,何尝只是演呢,临到的一天,兴许心中愿都不及说。
安心闭眼,作假成真:“我一旦死,你要扶我灵柩,葬吴郡祖茔,无功无德,也不需行状祭文。若遇危难,可到邺城暂避,若是无虞,送死讯去相告。”
陆云抽抽噎噎,抬手盖下双目:“嗯嗯,我会做到,哥你安心走,回头莫找我。”陆机推他又拱上的头,抖衣坐起,陆云似见了鬼:“你不是要死了吗?”
“被你气活了,拿身衣给我换,”陆机好整似暇,“亲身作教诫,不要轻信,所听不能信,所见亦不能信。”
陆云避鬼似的一缩,对他哥满身恶习又加上一条,骗人诓人。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