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一纸飞卷落地,陆机起身去捡,发现有人走进,先他一步捡起,举到眼前:“还昏沉吗,我来道歉,是我用的香,你别误会殿下。”
    陆机不想再理这事,拿过走回席:“不用,误会与否,殿下不在意,我更不在意。”
    “阁下意不在道歉,在警示,”陆机指侧座,邀请,“此屋无他人,畅谈无妨。”
    “陆逊、陆抗,是君何物?”卢志入座时,背对人问。
    “如卿于卢毓、卢珽。”陆机轻笑,始终坐得端正,“俱是昔时名贤,拿来对骂,大为不敬。”
    卢志脸阵红阵白:“连我父祖,你也深知。”“祖为曹魏三公,父为泰山之守,吏部凭家世取官,我曾任职秘书,故颇知大族世系。”陆机淡然。
    “那我非从文书知你,”卢志入座,心有敬畏,但敌对不改,“吴晋对战,我与殿下一道,紧随你踪迹,也跟他一样,深知你故实。”
    “那我父祖,非世系薄名,你该也不是从文书知,”陆机下颌稍抬,眼光斜睨,“名播海内,功业伟绩,凡庶皆晓。”
    卢志猝地站起,摇摇头又坐下:“早知你辩才无双,我不该打口舌仗。如你所言,是来警示,同为殿下效力,但我不知你诚心几何?”
    “是啊,你早该这么问,我都备好怎么答了,”陆机善意笑,递去杯水,“诚心几何,且试言之。”
    “先帝登遐,嗣者不堪,犹如鹿失,能者皆可逐。但至尊之求,也是至难至险。外戚权臣,不过云烟,最终相争的,会是掌兵诸王。”站着,负手而言,望向卢志确认。
    “是我催殿下出京,到旧魏地盘,南方楚王已死,长沙王、吴王暗弱,实力诸王,皆在北境,早晚会兴兵争雄。”撑手到卢志案上,“在朝中阴诡,积不起势力,而回蜀地固守,也无缘于威权,你殿下从初见我,营营到至今,眼下走的,不是最好的一步路吗?”
    “到邺城,他没与我议,我判断不了,”卢志被他看得偏过头,“但几天下来,京中的敌意,显而易见,眼看立足都难,更不谈东边齐王和北境鲜卑,两面挟持,更是难对付。”
    “说了至难至险的,”陆机离了卢志的案,收手拊掌,讽笑,“你殿下有远图,早年江流上下,为灭吴出生入死,不比这险难得多。”
    卢志也哼笑声,像是恍然悟到:“真是远图,你如此谋计,想借殿下之手,复兴吴国?”
    “就算是,不好吗?”陆机顿了一瞬,哈哈笑,比卢志更大声,“那在他登位之前,我会全力辅助、乃至讨好谄媚,哪会害他。与你忠心,别无二致。”
    “别无二致?”卢志也愣一瞬,将信将疑,“好,你本京中为官,该回朝为他周旋,挡下暗算,而不是在这里任意妄为,让他险上加险。”
    似乎为这主意颇得意,卢志走出座,看到陆机身微微颤,敛声不语,更是得意一层,拍着手对视上,蛊惑似的:“诚心几何,此事可明。”
    “是准备走,不用你说,洛中风流,比这有趣,早就想走,想念得很。”陆机絮絮说,跄步回席案,却绊了一下,跌身在席。
    慢慢撑起身,卢志见他额前伤痕,殷红历历的,还是上前扶了下,一直扶到他坐好,等气息平稳。弱态稍露,卢志有些悔了刚才的行事。
    陆机拉他衣袖,闭眼踹息着说:“我私自走,不让殿下知,你需帮我,找将军刘渊,向他打听一车夫,能送我回洛阳。”
    卢志应承,又等了稍顷,才见陆机睁眼,簌簌收着案上的纸卷:“还好来的及写完,这是屯田策令,养兵积粮,莫过于此,是当前要事。待邺城安稳,下一步可收拢旁郡,割据冀州。遣使与鲜卑和谈,向齐王贡献,和睦远邻。这些我也写在策论。朝中打压阻扰,我会替你们挡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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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发白,虚透着光,城郊惊风乱云,树木和屋舍的影投在地上,时明时暗的,看着也寒凉。
    陆机掩帘,城池还在眼中,他就闭眼,靠坐上车壁。马嘶一声,帘又晃开,他不免拔开看,看到司马颖和卢志并肩,站到了城外高岗。
    想到回京,但没想到这么快,还走得像是落荒而逃。陆机苦笑,头枕上木壁,闷闷地疼,看远处两人,笑得摇头,只拉紧了帘,催车夫快走。
    大业尚且渺茫,复兴东吴更是扯淡。摇头也疼,就断续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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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为何不拦?”卢志见车加速,忽而走远,问。
    “他意愿如此,我不勉强,反正暗下决心过,再不会逼迫他,”司马颖朝前走步,伸手向远影,“他气还没消,走得该是伤心,就怕又哭了。”
    卢志见这恋恋不舍,低头说实话:“是我说的,说他身为朝官,该回京中行事,为殿下扫清阻碍。”
    “你说他就走,”司马颖睨笑声,长吐出气,“你不知他是怎样的人,心比城墙都坚。想来做事犯忌,被我猜疑,他自觉没趣,才一走了之。”
    卢志还低着头:“殿下说气话,这是次要,陆士衡诚心为殿下谋计,他回京中,确是要为殿下铺路。”
    抽出纸卷递上:“不仅京中,也为邺城谋计深远。”
    “知道知道。”司马颖愣愣接过,烦躁着回,他是知道,纸上一字一字,用勉强的劲力写得工整,墨香混着灯油味,断处能见潦草,但也被修补得不着痕迹。
    他一行行摸过去,手抖得纸也颤,唰啦啦声,强压下动情:“可我看不透,摸不清他,他心深似海,我看去怕,怕再见他,我手足无措,我追慕到,心生恐惧,已弄不清我自己……”
    居然埋脸到纸中,乌龟似的不肯出来了。
    “殿下,你已经手足无措,”卢志在旁偷笑,“有句话,用心若镜,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殿下还记得吗?”
    司马颖一凛,顿觉醍醐灌顶,那是羊祜最初的撮合和诫告。他不藏真心,无遗地表露,已改变了生死对立,终到了同心同志的一天。
    想起呵呵笑,一拍卢志头:“你怎么知道,怎不早说?”
    “讲过无数次,还写了挂案头,我想不知道都难,这下有措了吗?”卢志看着他傻笑的殿下。
    “有措,有措,不藏至心,呵呵。”越笑越傻。
    卢志心有所感:“他伤病在身,路途多险,若放心不下,殿下快马去送,我这便准备。”
    司马颖停笑,瞅他一眼,卢志领会:“邺中诸事,我心中有数,会妥当办好,”稍顿,“殿下也须速去速回。”
    司马颖颔首,见卢志下坡,脚步飞快,在心里叹:“一个一个,全被你收服,厉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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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紧跟,当然是偷偷地跟。到洛中别院,已是傍晚,司马颖栓了马,躲在墙后,看陆机下车。
    他脚步还有些浮,站到朱门,背影又瘦一层,衣宽绰绰的,一时间,整个人看去有点眼生。
    顿时口中酸涩,说不清什么滋味,又生了怕,不敢再往前。
    陆机叩门,门后响汪汪声,这不意外,司马颖以为狗都会开门时,忽见门内有灯光,还飘着烟气。
    难道藏了什么人?这下不能再躲,司马颖昂首走出,鼓足气势:“呵呵,士衡,我眼皮下都敢逃,胆大包天呀。”
    陆机吃惊,收回了手,但随即平静:“有什么不敢,主臣是私下约定,未文书授任,我想走就走,你管不着。”
    “什么都答应你,还怄气,无情,”司马颖走到门,看进缝,“那你在我屋里藏人,管不管得着?”
    “曾奉租契,殿下不签,怪不得我,”陆机见他已然推门,不能不如实告,“是我家人和同乡,暂且借住。”
    “哦,难怪那天你说要租,果然是有用心,可我置来,藏娇呃,是给你一人住的。”尾音拖得重重,手挡住门。
    陆机偏头,有些慌乱。司马颖探过去,额头伤又晃眼前,他不忍再为难,放了手:“你什么家人,你都被我掳走,他们怎么到这里?”
    “我弟弟,嫂嫂,还有同窗,竹筒系黄耳颈,传信带至,可以了吗?”陆机低声答他。
    司马颖又听到那种细柔,看人眼中水光颤颤,被冲得升腾不已,天已暗,就挨上前一抱,在耳边戏:“教的狗都这么聪慧。”
    陆机挣不脱他,反咬一口:“殿下在自叹不如吗?”
    互咬正酣时,门唰地洞开,一弱冠少年跑出,惊得高叫:“哥,你带个人回,怎不早说?”
    赶紧分开,陆机强作镇定:“这是房主,非我带回,来讨租的。”又回指,“我四弟,陆云,字士龙。”
    司马颖看陆云,清隽雅秀,像上三分,明白大半。也明白了要被赶走的态势,乘此自救:“哈,你哥真是老赖,欠租不知多少月,这月又没交上,今天讨不到,我就不走了。”
    陆机刚想说有钱,陆云又惊叫:“哥,你不是品官,有俸禄吗,来京也带来不少,怎么欠人家钱,都挥霍啦?”
    “是啊,洛中富奢,西北有楼名百尺,销金之所,你哥夜夜流连,几处贵胄门第,你哥也是常客,挥洒千金,花钱如水呀。”司马颖绘声绘色跟他扯。
    陆云匪夷所思地移目陆机。陆机懒得澄清,退坐门槛,逗上黄耳。
    “是我心怀狭义,见他哥落魄,有心接济,你没见他以前住的破屋,还有几次流落街头,都是被我弄回家,给好生伺候照料,”说着更来劲,大胆摸陆机头,“还有额头这伤,被人追债打的,一天不见,他就出事,很不省心。”
    陆云已经目瞪口呆了,还不忘使劲拱手,为他不省心的哥谢司马颖。
    黄耳汪汪吠,可就是不去赶人,眼看逗得无效,陆机忍无可忍,自己去赶,刚一推上,司马颖尖起声叹:
    “哎,被人讨钱,便如胶似漆粘我,转眼还清,就一脚踢开,真是枉我一番恩宠,伤心透顶。”
    陆云听出点味,觉得触目惊心,心中一本正经的哥哥,已从奢侈挥霍,堕落到糜烂至极了。
    陆机终于摸出根棍棒,比划着沉声:“说过,你要翻墙,棒打勿怪,钱随后奉上,先打走你。”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