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术

    东宫近宫城云龙门,宿卫移军声响阵阵。外院值房,书案动不动被步声震得抖,僚吏们惊惶不定,都聚到了院中大树下议论。
    陆机没凑热闹,一是同僚不熟,二是仔细看着日影。果然近乎巳时,江统跑进招呼:“太子召见近属,要议要事。”
    陆机闲闲淡淡起身,江统从来目不斜视,这时不免多看了下:“惊扰尚自穆然,我不如你。”
    “我都是几案闲事,那会惊扰,”难得跟这刻板同僚近乎,陆机温笑,“有劳指引。”
    他身影和声气漫在书册间,江统正眼看着,觉得不是案牍闲事,而是经了太多惊风骤雨无畏,还有些,事了然于胸的从容。
    “诸王又屯军宫门,这次不知要杀谁?”江统推诚相待,与他并肩走。
    “宫府各警吗,动静这么大,像上次大丧时候。”陆机不疾不徐跟上。
    “是,戒严了,僚属都召不齐,外面尽是巡兵,”江统走近一步,“东宫宿卫,大半助雍州讨氐羌,这里少防守,太子忧心生变,便召我们商议对策。”
    江统提醒,陆机顿觉想漏了一环,皇后、诸王和权臣相斗,太子看似隔岸观火,实则也入是非。汝南王和卫瓘借西北军事,对抗诸王,故而引火烧身,太子在朝堂附和过,他有动摇诸王兵权的用心,此时担心殃及池鱼吗?
    “太傅少傅在否,”陆机停了步,问江统,“我等毕竟轻微,朝臣在此,兴许更能济事。”
    “也是,但他们都是名衔,不过偶尔侍讲,”江统忽想到什么,恍然执陆机手,“你是少傅张华荐举,该能传殿下令唤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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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玮坐兵部正席,一堆丞郎令史不堪兵威,焉头缩脑候命。鹌鹑似的站两排,要干什么就干这么。正当司马玮好不爽快时,来了个跟他指令对着干的,一尚书郎怯怯开口:“殿中宿卫不便调动,需再验明手诏,覆奏真伪。”
    “什么?”司马玮真觉是麻烦事,“本是密诏,私下观之,朝堂一呈,罪臣之党不都跑光了。”
    大发雷霆两相僵持间,一人风风火火赶至,解难:“不用调动宿卫,罪臣已伏诛,僚属拿首级来献。”
    血气哄哄中,司马玮、司马颖、司马乂三人惊得一耸,司马玮喃喃:“这么快就死了。”
    司马颖看那血腻满的木盒,苍发下僵白面皮,惊悚后冷静下,问:“不是按手诏,你颁了什么令?”
    司马玮无辜:“你建议的,僚属一无所问,我不作上次滥杀,就说意在二人首级,也怪他们下属嫌隙多,估计忌恨久了,来个弑主请赏,也是未料呃。”
    血还啪嗒下滴,腻在地上一滩,一众尚书屏气敛声,有鞋履蹭擦的呲响。
    “这下不好办了,”司马颖唉叹,实话实说,“杨骏之事,恨你者已多,叔祖、太保毕竟望重,手诏并没言杀,这下恨你者更多,哪个都怕你一朝兴起夺命,”对视上告诫,“要想方设法灭你。”
    “二万军在此,谁敢。”司马玮不屑。
    “灭口防不胜防,你看着底下两人不是?”司马乂瞅着人头嘘声。
    司马颖没答话,早料到司马玮不得善终,拥军滥杀犯了大忌,但不该背后虎视之时还来树敌,想左右是没救了,干脆舍命陪他玩到底吧。
    清清嗓言:“算了,反正杀二人是皇后授意,下面顺势,献首级到后殿,见机行事。”
    “是哦,正愁没理由到后殿,”司马玮没多想 ,说计划,“ 大军埋伏在外,囚皇后到金墉,立太子母谢妃,听闻贫弱出身,不会像贾氏党羽满朝,省事多了。”
    “不错,外戚干政就没好事,先帝令我等领兵,正为防范。”司马乂附和。
    “你们见过叔祖赵王吗?”司马颖没掺和计划,若有所思道,“手诏上有他名,却没见他一兵一卒,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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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华匆促中绊了脚。不过月余又起动乱,他在凉风中焦躁,拢袖的手互搓不止。上次被免官,倒能置身事外,这回夹在皇后和太子间,哪个被要挟他都不好过。门庭石阶陡,他稳住身,陆机就跟上来说:“太子非急召,只是僚属俱集,想府君在场,有所咨议。”
    “本来要来的,血光已现,不敢妄动,就耽搁了会。”张华没继续走,回头看陆机,眼神深深的,“起兵之事,你该有所知?”
    “秘书省中,说起成都王的事,我是留心,也详察了番,”陆机手向后压,“他的确期图乱局,府君如要打压,我可助力。”
    “诸王拥军在京城,火一点就着,不是个事,乱局没完没了,人皆不得安生,”张华长吁抱怨,“得乘此次治治他们,使之或释兵权,或归封地。”
    说得平心静气,但陆机觉出了张华魄力,与大丧时的无奈退守已然不同。张府君为朝局汲汲计议,能见身上与日俱增的权责,而这一切是从依傍皇后开始。
    皇后有根基,更有野心,揽权势不可挡,但张府君跟随,也非争权夺利,他只是想有足够力,平顺乱局,□□朝纲,他是羊祜学生,他想的是一国久安长治。
    “太子想必也有此意,”陆机抬手指堂内,“府君可畅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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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汝南王和太保,被杀了吗?”太子司马遹义愤填膺,桌案被掀翻,侍从赶紧扶正,他气呼呼坐下,拉襟摆袖,年轻气盛不掩失态。
    “诸王使兵将登垣墙,围逼两人府邸,悬赏头颅,两人是被部下所杀,断首割头,还送到了尚书兵部,”张华寒飕飕禀告,真心哀叹,“也是冤屈,汝南王死时犹血书,赤心可破示天下。”
    “悬赏,这是朝臣,不是敌军,”太子把摆正的案又踢歪,气愤到手抖,“不过令其分兵西北,就遭如此陷害残杀。”
    詹事、洗马们默不作声,暗料到太子也属死去的两朝臣一党,对诸王的嚣张跋扈是又恨又惧。更不谈几个王还隐隐是大位角逐者,殿下被栽赃陷害,大概就是那几位下一步的图谋。
    “所以来提醒殿下,别再轻言军事,与诸王起冲突。”一群暗自心惊中,张华淡然点明,“居下守弱,保身为上。”
    这下火上浇油,桌案彻底翻面,太子走下座,吼声质问:“孤为储君,有监国之任,诸王放肆,朝廷汹惧,但求自保,任由那些霸王扰乱吗?”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张华语重心长,““殿下是国本,来日方长,太过显扬,徒遭祸患,虽有微苦,需忍一时。”
    “诸王封疆领兵,势力散在各地,这次京城里闹,势力不过十一,确实不宜对抗。”江统跟着劝。
    “不只是这样,”张华撩裳跪地,几近乞求,“愿殿下纵游逸,唯嬉戏,不涉政事,让人不生忌惮,如此韬晦,静观时变,方是上策。”
    殿下愕然,环顾左右,觉得好笑:“像父皇身边那群名士,整天虚浮放荡吗? ”
    “差不多,”张华松口气,庆幸殿下还是开窍的,“无所事事,才好不受风波扰攘,历沉浮享高位,殿下看王戎王衍兄弟不是吗? ”
    “好笑,”太子鄙薄张华,“上位者尽如此,社稷怕是要完。”
    “张府君非此意,”陆机站在江统后,现出身来,“诸王谋乱,不满者多,自会有人惩治,府君在计议中,是不想殿下卷入,保身而退,才得蓄力赢下一局。”
    陆机与江统贴身站,语气同样,太子顿生许多信赖,扶起张华道:“少傅是此意吗?”
    张华边起身边再劝:“与殿下明说,皇后也忌讳诸王此举,有心打压惩治,但他们不待见置喙者,殿下还是不争一时,小心防备为好。”
    太子隔得太近,忽觉出了一点背后之意:“少傅替皇后办事?是在计划什么?”
    “是替朝廷办事,枉杀自有律法管束,”张华觉得说得差不多,就走向陆机,“还向殿下借陆洗马一用。”
    “小臣曾被成都王掳掠,知他谋害朝臣,意图废立罪证,”陆机俯身一拜,“愿为殿下除此乱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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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殿风猛,司马颖周身一凉,心道是谁骂他,骂得忒狠。抱臂回想时,愣了一瞬,见兵甲在殿外停住,司马玮当先走,步已入门槛。
    阴云半拢,不堪重地沉出潮气,极目处的北邙半山遮云雾里,眼前里殿燃灯不多,这种天色下是阴森森地暗,梁柱黑漆油亮油亮地泛光。“要不等等?”上前拦人犹疑。
    “干嘛要等,”司马玮指楹侧帷幔,一角被撩开,“皇后可是迫不及待。”
    贾后走入灯烛间,飞天髻盘于顶,发根簪花,鬓角戴胜,金耀色不输灯火。她不算美,有貌丑的传言,但装扮下高颧方颐,恰如其分的周正。眉描了出茧形,粗黑浑圆,上挑了是种蹙急的神态。
    黄门郎董猛在身后,面朝殿门,隔着裙裾悄声说:“少傅张华传言,楚王既诛二辅政,则天下权威尽归,人主何以自安,务治其专杀之罪。”
    贾后没走到正中,裙裾垂下阶,手在背后握拢,口边微晒,站着看走进殿的一众人。
    “臣等奉手诏,汝南王和太保已诛,来向皇后回禀。”司马玮没行礼,随便说。
    “是什么罪?如何要杀?”贾后看木盒像是疑惑,“怎生向我回禀?”
    “专擅朝政,欲行废立,是人主皆不能容忍之事,”司马玮调拖得老高,直视贾后,“不杀不足以立威。”
    贾后笑意,下一坎台阶,轻摇着头:“我看不是,他们计议遣你等归国,又令出兵助讨氐羌,很是怀恨吧。”
    向帷帐后招手:“还有,北军中候任命裴頠,让你不得插手禁中,恨得要挟私报复,是吗?”
    司马玮有点懵,司马颖倒是意料到这翻脸不认,垂首哼哼时,看到裴頠甲剑周全地站出,想怎么都得接过话辩驳下,不能被利用得这么狼狈。
    “我等携私,皇后也不敢说不携私,”司马颖展开一黄褐帛布,“二人欲行废立有证,杨骏留下遗言,告诫防备皇后,卫瓘私藏于府,日夜翻看,怕步杨骏后尘,没料还是被先下手为强。”
    “华林会面,门下拿诏,都是臣弟所为,本是同仇,皇后何必抵赖呢?”司马颖下身一拜,却看到重台履走下了宫台。
    “死无对证,”贾后查验盒中人头,又捻起血迹的手书,“听说,这封遗言,是你从杨骏手上拿到,又送给卫瓘,那是,究竟跟谁同仇?”
    司马颖服了,充分见识权术嘴脸,玩的过河拆桥反咬一口,他简直自愧不如。
    忽觉手上一松,司马玮夺了那血书,扬开放声狂笑,把那布帛抖到贾后发鬓:“‘皇后野心,志在大位,将专恣朝权’,写得没错,果然如此,皇后谋害诸辅政臣,杀人灭口,夺权揽政,我等替天伐罪,以正王室,安天下。”
    司马玮大声发令,殿外兵甲涌动,但半晌未进一人。沉闷踏声响,进来的是赵王司马伦,贾后抛去一眼神:“但能拦阻,楚王两万兵,尽归叔祖调配。”
    赵王伦欣然颔首。他腿间还火胀,满脑子帐里的旖旎事,娇呼媚喘间听枕边语,才知那小吏是贾后诱饵,可腰臀摆摇得太解肝火,就心甘情愿地从了。大殿四围,兵卒尽皆埋伏。
    贾后轻巧闪身,站到裴頠的剑前,沉声下令:“楚王矫诏,滥杀大臣,斩杀者赏金,顽抗者夷三族,就在此时!”
    宿卫持驺虞幡出殿,传令声下,尽是丢戟弃杖的声响。司马玮看到他两亲卫走进殿,不由分说押上了他,他袖里青纸诏掉地,看着看着,不敢置信地哭喊:“我托体先帝,何故受枉如此!”
    司马颖随着他被押出的身影,看到阶下陆机随着张华上殿,看到了他曾忽略的,坚冷得阴寒渗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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