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丧

    宫城含章殿。
    殿宇幽邃,丹彩煌煌,枝灯下,皇后杨芷跪在八尺床前,屏扆侧挡,晋帝无声息卧其间,偶睁眼,或怒意,或迷乱。近侍全被替换,无一信任之人可言,屏遮了候旨的外臣,尽全力的细微语,仅皇后一人附耳听。
    杨骏立屏扆后,企首顾望,看皇后扶床起身,泫然欲倒,步步转向外堂,扯庄肃音: “陛下言,太尉杨骏辅政,佐太子登基。”
    “何中书。”杨骏应声唤人。
    中书令何劭跪于书案,接过中书监华廙递到的笔,听他口念:“诏令骏为太尉、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事 ……”
    笔递时一顿,华廙头轻摆, 静殿忽起尖利声:“太子请侍疾床前,亲受遗诏。”
    太子司马衷被猛一推,前趴在地,擦着杨骏的脚踝爬起,一脸懵懵,嗤嗤地呼喊:“谁,谁?”
    惹得一众臣又一通摇头叹气。
    杨骏怔怔看着太子妃贾南风,甩殷红大袖站起,托太子后腰,掀挡道屏扆,推搡太子又趴上地,代他言:“陛下要将朝政交予皇后族亲,不顾我父亲奠基开国之功了吗?”
    晋帝似被振动,陡然睁眼,眼中是错愕惊惶,皇后更惊,但畏缩不敢上前,晋帝喉间开始倒气,噗噗急踹,言语哽咽难出。
    火光在人走动的风间跳摆。
    众人还未反应,太子妃转身,扯写诏的中书令,展诏书于床前:“陛下遗诏,果真如此?”
    晋帝倒气更甚,满面惊恐和狂乱,却也慢慢平息,诏书一动不动,直到床上人深吁口气,头垂下枕手落席。
    “陛下颔首,”皇后似悲还喜,踊动着哭出了声,“帝登遐,大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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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中水凉透,远处隐约响更漏声,张华看到席间一纸,半面有墨,半面还空白,就问:“士衡你在作文,还未写就?”
    “跟翻图籍一样,是打发长夜的事。”陆机就手收起。
    “我看不是打发,远谋深思才是,”张华长叹声,不多问,转回目光,“的确,夜寂无人,才好看透乱局。”
    “这府君是说自己,”陆机继续收整席间,“乱局已明,在估量去从。”
    他停了手,危坐起:“免官只是一时,府君是太康之治砥柱,外戚和宗室,能把权,却难理政,稳权位后,少不得你。”
    “不尽然,实情是,我不明立场,就被贬损,站到一方,另一方必要除之,” 张华继续叹,”如此险恶,倒是退守保身得好。”
    “少不得你,怎会让府君保身? ”陆机质问,“天命如此,势已积成,各方如石坚立,进和退,都已难。”
    昏光斜照,陆机身影幽邃,面目却朗然。身后重重书简,是古今无尽的人事沉浮,张华看灯火一点点渗进。
    “所以,府君该如水、缘势而流,顺势而行,只看谁给予势,便不逆拒去攀求。”
    屋外犬吠声突起,越叫越大,张华想起来迎的小黄狗,一时走神,陆机侧身朝向了屋外:“要不如此,只怕今夜都难走出这里。”
    那吠声喊得张华心惊:“硬碰不得,是该如水,弯转以前流, ”但又遥遥头,“不只为保身,一统不过十年,也实不愿见,天下就此入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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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常张华是否在此?”叩门声起。
    陆机不再俨然,又平常口气:“夜深,皇城,还有人跟踪到此,府君哪里退得了身。”
    “是没想能出去,所以混到你这儿等呀。”张华无奈咕噜句,再无奈去开门。
    不开还好,一开更吓一跳,刀剑唰唰架上,两彪悍禁军将两人按倒在地。
    “东宫黄门郎董猛,奉太子令来问,张太常夜至御前,是有何事?”
    “被问宗庙之事。”看董猛鹅黄朝服,站门正中,颜面周正,眉眼间却是威狠,张华只好如实答。
    “说的不够,”董猛自己压了刀,口吻更厉“如此来,是要你尽言见闻,该怎么说,想必太常清楚。”
    是很清楚,晋帝不豫,太子正位东宫二十年,即将登位无疑,东宫僚属自是飞升,眼前这位亲侍,将是朝政改换的新贵。
    自是不敢怠慢,张华琢磨着该说到哪一层,慢慢开口:“太尉杨骏所问,大丧初崩,治丧告庙之事。”
    “还有?”力道加重。
    “太子即天子位于柩前仪轨。”
    “太常本职事,多说在下也不懂,”董猛烦躁,蹲下了身,“刀口在颈,容太常再想,说到我满意为止。”
    阴阴靠过去,给点提示:“当夜含章殿中,见到的还有哪些人。”
    张华瞬时想通,要他说的是什么,但他只是猜测,他被免官大概因这偶见的猜测,在犹疑是否要说出,月色穿门,如水漫地,陆机在他身后没吭声,他有些想到了刚才的话。
    “见到中书令何劭置案御前,杨太尉外间问话时,正手书诏令。”镇定说出。
    董猛松开刀口,勉强一点头,挥手撇开两禁军,要进一步问。沉闷鼓声忽如雷响,在四处翻腾,随之尽是行军步声,宿卫兵持白幡在喊:“宫府各警,大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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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这拨人退出,张华拍拍尘灰,拉陆机回席间坐。宫府各警,出入皆要盘查,记名在档,左右难走,不如折回。夜退得如轻墨,天际露白,两人重置杯盏,相对再饮。
    “汉礼,帝登遐,百官皆白衣白帻,府君不回去换丧服吗?”反正无事,就闲聊。
    “不算百官了,再则,旁边就是太常府库,白布白衣早堆成山,”张华也意态闲闲,“我说了诏令事,会有麻烦,如你言,难退守,不如不退。”
    说麻烦麻烦到,小黄狗又喔喔引来一堆人,聚满屋前,都是发簪歪斜,衣裳不整,胡乱罩着白单衣,还捧着一堆,穿的最整的太常丞跑上前:“大人,丧事繁重,还请回衙主事。”
    张华拿起一件衣,又递陆机一件:“已被免职,无从主事,你代我行事即可。”
    “大人呀,”太常丞哀嚎声,都快哭了,“典制礼仪,还有数番问答,大人不在,怎好应对,还有,太常不过十来人,未治大丧,谒者祝者,也远不够。”
    张华穿着衣,未答话,另一太常丞越人群跑来,踹着气:“禁中出诏,命大人白衣居职。”
    这下想推也推不了了。转身间,见陆机敛目袖手,浅浅带笑。一番言谈转眼应验,张华也不免好笑,但面上严肃:“缺人,是吗,秘书寺,人我熟,诸校书、正字也颇明典仪,我与寺卿说声,就全招去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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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机作谒者,规矩地立在梓宫之侧。梓宫小敛,由东北侧含章殿移入正殿太极殿。木高九尺,被苇席包裹,宾车缓行,上以白色大练架成屋幕,道旁都是竹簟搭起的丧帐,宫中内侍充塞其中,一路呜呜地哀哭,而在梓宫前导的大臣,无声无息,走得昂首正步。
    杨骏止步,宾车猝然停。太极殿宫阶在前,他转向跟从的诸臣:“太常言,臣子尊其君父,必居之以正,以尽孝敬,太极殿为正殿,故移梓宫到此。但诸仪制又需变动,请知典故者再议。”
    日烈,天热燥,众人被阻在外,但大气不敢出,太尉一手遮天,只能顺其意议议了事。立马有太学博士站出:“宜依周礼殡于西阶。”
    “既殡之后,当设祭,周礼,天子日食少牢,月朔太牢。既未葬,日可随御膳朝夕常用,月朔望则奠太牢。”又一博士说得郑重其事。
    议丧,博士按礼俯地,杨骏没说起身,两人就一直趴着。那匍匐样态难堪,一时无人再说。浩浩仪仗纹丝不动,随着的众臣热汗冷汗齐下。
    张华有心救场:“移柩正殿,太子柩前即位依旧,但更需依朝仪,召诸王、群臣、州郡官,四方使者。”
    杨骏总算反应:“那请太常详说即位仪。”
    “自是三公念顾命诏令,太尉升阶,北面稽首,以玉玺跪授太子。”想了想,又补充,“群臣请太子即皇帝位,皇后为皇太后。”
    陆机听到,有些明白了张华奏请移柩的用意。他在顺杨骏的意,使其顾命之位在仪典彰显,在正殿昭示天下,但并不是全在顺,他要在正殿招来所有人,使一切堂而皇之,使阴诡和暗害无用武地。
    “太常明识,便依此办。”杨骏点着头,迈开步,仪仗再次启动。太常令丞们抹着汗,赶上殿备礼,一帮博士焉头焉脑,开窍说话都没说到点。
    不过三步,又停。这次是武备齐全的禁军,急速从殿两侧跑至,陆续不绝,把殿前素白塞得森黑,举刀戟示众人。
    杨骏又转向张华:“太常博识,大丧之中,军警该当如何?”
    张华骇然,全然不知眼前这位的打算,也不想被拉下水,但那刀口就是胁迫,他勉强答:“礼典只言祭祀,不言用兵。”
    一博士冒出:“大丧事急,当有用兵,礼典不言,史籍却有载。”
    刚才趴地的一人也急切言:“虎贲、羽林等守诸门,严宿卫,禁出入。”
    张华微侧头,看向直对正殿的大司马门,御道笔直无阻,车马渐填塞,奔丧的宗亲、百官赶至。人多待盘查,也有的踟蹰不敢进。
    他脸上露出焦躁。杨骏把持禁中,也控制了禁军,他女儿即将成太后,守一个谁都知道是痴傻的皇帝,不知道在这定名位的礼上,他要除异己,独揽权到哪一步。司马门外宗室诸王,手握强兵,对他所作所为,也不会视而不见。
    张华正犹豫,陆机站到了他身后,他看到了张华的忧急,也看到了杨骏威逼目光扫过,就垂首恭敬道:“臣知《后汉志》有载,大丧,近臣黄门持兵,上殿监礼,宫中诸卫绕宫屯兵,昼夜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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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容易能一周三更,这周眼看又不行,再加油加油。以及,自觉铺垫章有点无聊。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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