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江中阻碍被破,晋军已过建平,船延十里,数城已失,西陵难保了,撤吧。”爆声中,西陵督留宪冲上城楼。
“是难保,但不能撤。我等要死战,豁出命,多拖他们一刻,下游便能多一份胜算。 ”陆晏立望台,面沉毅,他看到了地平上涌出的船列和大军,如骤雨前黑浓的雾,滚滚向誓死守卫的江山卷来。
“你守城,我去夷道迎敌,西陵城坚,尚能死守,跟晋军耗,战到最后一卒。”已见□□贯空,陆晏向着空中箭而去。
留宪跪倒在地,夷道无城池,只有数千人的水寨,独面漫江而下战船,似已闻到了被碾碎的血气,留宪热泪满了脸,但攀旌旗站起,抽剑后是昂然勇壮的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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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预看到染红的江陵城楼,冲车一遍遍撞门,木屑簌簌散落,门颤巍欲倒,城楼还在射出箭。兵士紧趴垛口,尽垂死之力还击。他想到了羊祜讲起的江陵战,恍惚间,似看到了城上齐诵“国殇”的情景。
陆景在门缝间,对着城外大军,抛车弩阵,坐下马被响惊得颠动,陆景也阵阵心惊,十分怕,但死死地勒马使不退。他也想到了江陵战,直面如此凶险,士衡是怎么孤身一人,义无反顾地抛身入敌阵中。
门骤然后塌,陆景大喝声,策马踏上门板,越冲车飞驰而走,几骑随行,冒锋镝戟尖,在汹涌而上的晋军中冲出缺口,向北奔行。
城上孙遵跃起,挥旗令再战,他不忍看陆景消失的影:江陵城外水军,守沿江防线,他是去迎另一场战,赴另一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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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庚申,王濬克西陵,杀西陵督留宪。
壬戌,王濬克荆门、夷道二城,杀夷道将陆晏。
癸亥,杜预遣将渡江袭乐乡。
甲戌,克江陵,击杀水军都督陆景。沅、湘以南,州郡望风送印绶。
乙亥,王濬、胡奋、王戎共克武昌,顺流直造建业。
昭阳宫太极殿,张悌沉痛声念完,铜案陡然翻到,他刚接替陆凯为相,慌中稳住神,军报放一边,上前奏道:“陛下不应怒,为今之计,当思江东保全之策。”
说得镇定,君主的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瑟缩丧志。他是吴开国臣张昭的后代,这时想到了祖父辈的创业维艰,想清后,便奏言:
“吴之根基,在江左四郡,先大帝经营半生,上游州郡也是后来所得,如今虽全失,但若守好江左,割据一隅,还能像先大帝时,徐图基业再兴。”
孙皓抬起头,把案踢一边,走下座台,在场文武神情稍松,他想再问为首的张悌,守将诸葛靓却抢一步出列:
“理是此理,但今时与往日不同。鼎立之势成对峙,晋筹备多年,倾举国之力来攻,武昌之西,一月之类悉数沦陷,晋举大军汹汹,志在灭国,如今建业首当其冲,何暇谈守江左,该集大军至此,先保建业才是。”
诸葛靓说得急切。众人都明白,张悌的话只是镇镇场,安心人的,真正紧要的,还是武将说的实情。目光就从左移到右,宫下镇孙震随后道:
“现下城中,兵不过两万,都是宫禁和城门的巡防,不习战阵,前番,稍健勇的都调到了城北防戍,晋军渡江来袭,能挡的就是石头、牛渚的三万荆州军。听闻王濬已集八万水师,建业兵力,是万难对敌,尚存的州郡,请陛下下令他们调兵。”
孙皓未动,因为张悌上前反驳:“保建业是要,保国土也是切要,一城独存,谈何基业,江左腹地,不可不顾,建业即便失守,陛下尚可移徙,国土无守,沦丧殆尽,便再无江东了。”
“够了。”没桌案可拍,孙皓直接拍了梁柱,柱镶铜,声震响,“建业和江左,孤都要保,不必争,唯一要做的,是反击晋军,孤要报其占我城池,杀我将士深仇 !”
众人倒吸口气,静半晌,掂量对题的话。守将诸葛靓最先想到:“建业龙盘虎踞,依山水之险,未必不可守,五万兵勇,尚可一战,只是…… ”
“只是什么?”孙皓紧按柱回首。
“只是,紧要的三万精锐,仅凭兵符,恐难有士气,少将军不见踪影,军中也是猜疑纷纷,若无将领,激他们拼力一战,到时临阵溃逃,剩余兵力,就真是以卵击石了。”
见国主脸更阴沉,手已抠落了柱上漆,收成拳颤动,诸葛靓小心探问:“少将军,不会临战出逃了吧。”
“他逃不了,孤会让他出来。”拳握得筋骨毕现,他彰示着力,不信自己制不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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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瑾在门槛,见到帐中人影,忽一慌,承盘半落,侍女眼快接住,她示意人递来长衣,扯下发髻缠的白麻,接过盘再往里走。
拉开帐,见陆机靠坐,闻响动睁眼,清冷声叹:“国主既杀我,嫂嫂何必救。”
“你误会了,是他求我救你的。”孙瑾放低声,尽量轻柔,她看出陆机勉强坐,想掀帐却无力,“很多人想救你,士衡,你尽快好起来,可以吗?”
递上药,陆机撇过:“我不想在这里,要即刻走,即便是死,也要离开。嫂嫂既相救,可否再助我?”
孙瑾不答,也不动,她持住盘,手轻颤。陆机接不到她目光,更坚定道:“嫂嫂为难,我不强求。”
绕孙瑾身借力,不管不顾地向前。他走得跌撞,孙瑾知道能轻易拦住,但挽回不走的决心。犹豫着,还是卸下外衣,跟上去:“士衡,大哥和夫君已战亡,你知道吗?”
“十日前,西陵城外夷道,大哥率三千人挡晋军水师,战三天三夜,无一人得存。七日前,江陵城北,夫君中流逆战,船舰被全毁,随船江底葬身。荆州已沦陷,晋军塞江而下,这里危机四伏,士衡,你能去哪里?”
“私心为你,是想你走,真心的,但我是孙氏子孙,我要为江东想,我急切嫁你兄长,尽力做孝媳贤妇,是想换你们效忠,不计嫌隙,全力为江东征战,你父兄已如此,士衡,你叫我如何带你走?”
陆机停步,见孙瑾惨白一身,觉得暖意褪尽了,冰寒至极,他禁不住瑟瑟抖,试图想战事,但天旋地转地,昏昏茫茫,尽是火海巨浪、剑戟齐鸣,锋镝如骤雨,血浸透城池,他不得独善其身,被扑面而至的血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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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回塌间,全身力似尽失,挣动不得,任人摆布,隐约听见抽泣声,眼角也跟着沾湿,有人在轻柔擦,也有人在叹气:“千叮万嘱,夫人还是冲动,弄成这样。”
手被按住,铆起力抽回,他听出是陆喜大夫声音,声音接着聒噪:“动不动求一死,你对得起你父亲舍命吗?”
这下清醒,睁眼瞪人。孙瑾不想再刺激他,敛身退走,陆机开口道:“父亲如何病亡,陆大夫不说实情,我即刻便求死。”
手压颈间压得死死的,陆喜想拉也拉不住,无奈认输:“病症,你已感同身受,不过将军衰老,常年征战多伤,难以挺过,你尚年轻,不至于此。”
“还有?”手仍紧按着。
“是,将军是不至于死,他是替你死,”陆喜拉不过,越来气,直接火了,“此症名尸注,是什么你自会知,你父亲兄长已不在,都是为保全你,你要让他们白死吗?”
但气吼也没用,陆机手还按着,声断续起伏:“陆大夫处有熏香,给我,才是不让父兄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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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暮,殿中起灯,人都没有散的意思,事未议定,他们要拿出作战的方略,但思来想去,国土沦陷大半,晋军携风雷之势,一城之守,无论如何调度,也无必胜的可能。
——只是看如何赌,能多那么一点保城池的胜算。
其实也简单,不过出击和防守的选择。建业城外无烽烟,但两路大军临城。江北司马伷、王浑驻军未动,上游王濬水师已近当涂,千钧一发,战机却扑朔,不知那一刻,晋军会发起最后的攻城。三五万人,全力守城池,以逸待劳地迎战,还是乘机渡江,拿下江北战场呢?
都有利弊,两派分歧,争执不下。
张悌是渡江派,咄咄发言:“就怕王濬军一到,人心惊骇,不可复整,及今渡江,尚可决战,江北军只驻营不动,渡江突袭,不定能得胜,可振军心,也可再两岸设防,挡上游水军。”
城守诸葛靓是防守派:“王濬水军,必将顺流攻建业,积蓄兵力,还能一战,要是分兵渡江,不幸而败,就大事去矣。”
张悌又站出,清嗓时,殿门缓开,陆机一身素白衣带月光入,馨香萦绕,他缓走到月影尽头,朝御座俯身拜。
“来迟,抱歉。”行的是君臣礼,说是对在场人。
孙皓向前走两步,但止住了,他抹把脸,收拾掉表情,一言不发,重回座,威肃面对众人。
众臣略略吃惊,静了一瞬,毕竟情势急,顾不上微末事,张悌又吭吭吭要开口,陆机走向他:“张大人真正想说的,不是军心人心,而是我叔父通边市,收集的敌军内情吧。”
接着高声,讽刺的目光看向君主:“晋琅琊王司马伷、安东将军王浑懦弱守成,不会渡江来战,他们怕战败,功业让了上游。王濬水师东下,他们在等坐享其成,因为两人是贵胄,可以节制上游水军,王濬行伍出身,只有他为战功会尽力一战。”
“所以,要全力对付的,只是王濬。是该蓄军防守,但丞相想克捷,想退敌军,故要冒险一试,除了振军心,渡江到敌营,还能策动司马伷、王浑,节制王濬,使他停止进军,争取江中战机。”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