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琴

    陆机把帷幔全拉开,几天秋雨,天阴阴的,在屋里看字吃力,把遮挡都去掉也没用。只得走到窗口,看远处天际浓厚的云,有鸟扑着湿湿的翅膀飞得低,一下就栽到了墙沿挡出的阴影中。
    雨住初歇很静,院里藤蔓和桃李树攒了满地的黄,但屋檐下一撮冬青仍绿,承着雨,被洗得绿油油,残雨打在叶片上,嘶嘶一下一下,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数,满心忐忑总算平缓。
    除了满屋文书,和陆晏那天的急报,他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明白是被有意隔绝,而且隔得严密,严防死守那种。因为静,听得见进出物品的翻检声,守卫们压低声的议论。知道父亲除禁足外,还在盘查、以及杜绝他能向外通消息的一切渠道。
    这样禁绝,也等同定住叛逆罪名,完全不予申辩,再尽力思索献策,好像都无济于事似的。不过沮丧归沮丧,此时平静下来想,于内整军在即,于外强敌逼压,纷争重重,风雨欲来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将自己越发锁在困局,左右支绌,寸步难行。那天蹊跷的晋军袭边,以及墙外莫名其妙的喧闹声……
    极静中有脚步声至,陆机忽一醒神,才发现衣袖湿了半边。暮色临,雨后阴凉,暗下来的里屋,只有火炭余烬突突冒红。步声绵延,似反复在耳边敲,冷飕中辨不出方向。他向回走,碰翻案面垂下的策文,捡起时像极刺手,凉意沁骨,抓握不住,就顺手丢到炭火中。想到留下,兴许是祸端,又会引出猜疑。
    火随噼啪声窜起,青黄色变炭黑,字迹湮灭,烧断的一节掉地上,被火星蚀得疮孔百出,风一吹,裂成炭末碎掉。陆机就无聊得一点一点捡,免得唤人又要被盘查。愣愣地从日暮捡到天黑,火将灭尽,黑漆漆再不见物,他才撤手坐到席,竹簟已显寒凉,有人掌灯进,再回身闭门,不发一言,哐当落下锁。
    所幸窗还可以开,大开大敞都没人管,虽然巡兵会不时冒两下头。他静坐着,听夜黑里的滴雨声,叮咚似琴响,但恍惚间真成了曲调,回环往复很熟悉,似远还近,伴着风起雨落顿挫,渐响成天地间唯一的起伏,高高低低,扯动人不得眠。
    等到风涌烛熄,声响将阑,在全黑中细微如纤丝,他忍不住挪身,摸黑去拨动弦,尽力回应听到的音,缠住不使远去,但弦涩手阻,总觉回应不上,只余了嘈嘈切切的一片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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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士衡就是被关出病的,天天闷屋里,晚上都不舍得合窗,结果临冬天,风寒上头,这下防都不用防了,他昏昏沉沉,反正也干不出什么事。”屋里物什乱糟糟,陆晏边整理边嘀咕。
    陆抗站在榻边,一直默然,他看出陆机眼角眉梢的红,听得到有些吃力的轻踹,也发现了火盆里未燃尽的简册。“情志易感。”在心里念叨出,早间程章的话,不出一天就应验,除了担忧,还有更深的疑虑和忌惮。
    陆晏见嘀咕没效果,而父亲脸更沉,问道:“又不是没见士衡病过,他发热便如此,父亲还疑有假吗?”
    陆抗不语,瞪向门口垂首的守兵,瞪得人都难堪了,纷纷申言所见,表明自己好无辜。
    “昨晚灯早熄,屋里一抹黑,什么都没看见呃。”“哦,半夜有琴声,但不知何处的。”“昨天小公子也是读读写写,一切正常呀。”“应该是天转寒,大概着凉了。”
    等交待完,陆抗招人进屋,把将收拾好的东西再翻检遍,惹得陆晏头大,心想父亲犯什么邪,非要疑士衡至此。但不敢嘀咕了,无奈指挥人再翻。
    陆抗寸步没离塌,忽注意到陆机拽身前的手边,有点隐约的伤,翻开来看,手心还有纵横深浅的痕,顿时心惊,拉过陆晏问:“他手什么时候伤的,你知道吗?”
    “哦,西陵的江中,把他救起时就这样,可能父亲总要他持简握笔,没好周全吧?”
    “这么久。”陆抗回一句,摩挲起尚未愈的伤,眉攒起,陆晏看出,父亲的手也在细微颤。
    陆机被触动惊醒,他觉得一直在水底随旋涡转,被冷飕飕包裹,严寒近凝冰,手心的暖太过突兀,就想睁眼看,但眨眼好久,所见也只是白炫的光。
    等光点终凝住,看清陆抗拿过一小节简,放在他眼前,平静问:“昨晚,你烧的是什么?”
    “不是文书,是我自己所写。”陆机像平常睡醒,坐起身,“增兵之事,后来翻文书,想到还有他法,向南的长沙、醴陵多山,民为避役,更便的是入山为寇,或混入夷兵,山居分散,行什伍无用,这一带,可乘冬春饥馑时,运粮到山中募人,匪患若减,那里郡县可少用兵,另外山民矫健,也好练成劲旅。”
    陆机一股脑坦白完,小心窥到,父亲并无疑色,再乘机解释:“昨晚过冷,我胡乱当柴火烧了,不过无妨,施行之法,我能复述出,父亲若要,只需差一记室,写下即可。”
    “我来写,”陆晏自告奋勇,“士衡你手有伤,还是不用动笔了。”
    两人看过去一眼,面无表情,看得陆晏不知所措的。两人都心知其中意,但不明言,一个不敢问发生的事,一个也不想解释为什么起疑。
    陆抗拦住陆机下榻,只淡淡关心道:“士衡,你病了,别多想,这些事,先不要管了。”
    说完,把简片捏紧,示意陆晏跟着离开。陆机撑身到门前,直言告道:“父亲,尚还有他法,就不要跟何定对抗,占募之事,是我提起,但我觉得,不会是他一人所为,背后该有更大的利害,父亲很难撼动。”
    看到陆抗脚步顿住,就跪了下去:“我所言,信否,还请父亲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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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一闭上,陆晏先几步离开,被陆抗叫住,问急冲冲有何事。
    “找大夫去,士衡走都走不稳的。”说着还要往前走。
    “你不是说,他昏昏沉沉,反倒省事吗,不用去了。”
    “啊?”陆晏一惊,“父亲,毕竟是士衡,不待这样吧。”
    “你去找士仁,看他军务是否交接好,然后让他到后厅等我。现在就去。”
    陆抗两步跟上,催陆晏走,却又拉住他,半晌不语,终摇摇头,开口问:“你会哄人吗?”
    陆晏又要“啊?”但被紧接着问:“哄过士衡没有?”
    只得努力回忆:“哦,小时候哄过,记得他小时候是个哭包,风吹草动都哭,被欺负了更是哭,还又哭又叫,挺烦人的。 ”
    “那你就把他当小孩哄,别让他病加重就行。”陆抗扶额快步走,遮下尴尬,又补充句,“要再不会,有箱东西在我房中,你拿过去,就会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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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章在檐下收琴,民屋侧对州府垣墙,他手指有点麻,接滴水抖两下,然后在雨帘的虚空里划动。
    上上下下,应反复想的昨夜所闻,虽断续,但成调,细细窣窣,就他听得出。雨打湿手,反射莹亮的光,他仿佛在光里看到了想看的,陶醉着笑起。
    笑着笑着,走向雨淋漓的墙边,手指挨到湿漉漉白灰,掌底再贴上去,一寸一寸挪动。后面车里的卢志看到,赶紧举伞过来,伞角触墙时,就听见程章出口气叹:“府里看到陆抗的侧身,我料到士衡会在此,果不其然。”
    卢志只黑脸着催:“天明,怕巡兵来,得赶紧走。”见程章分毫不动,脸更黑问,“要带人走吗?”
    “府内有重兵,难。”程章收掉手,在后握拳,“还有,我也不想逼他,老来迷晕抱走一套,厌了。”
    卢志往后收伞,心道,那可以走了吧。谁知程章还是有所思样,喃喃念:“除非,除非……”
    一转严肃表情,问:“你派人跟的何定,情况怎样了。”
    “他的确在沿路募人,不过都是些流民乞丐。”卢志先自行走,简单答道。
    “就知道他干不好事。”程章鄙夷又后悔,自己找台阶下, “不过,此事牵扯多,陆抗要深究,不是他简单交上人,就能了事。”
    跟上,捏着下颌想:“你去何定那里,叫他别干蠢事,引出动静。”回头看了眼墙,不舍地继续捏,“不,还是我自己去。”
    “但看路程,他都快到夏口、武昌,很远了。”卢志提醒。
    “那又何妨,快船顺流,不过一两天。”
    “是追人,得有多快。走的时候,知道此人不靠谱,何不把事交待妥当,搞得现在麻烦。”卢志觉得惹得麻烦都到了他头上。
    “那日我赶急,赶着到此,心急如焚,不想跟他多废话一句,就这样。”程章心虚钻进车,气吼吼的,等卢志策动马,又冒出来平静道,“还有那天,我只是在想,要找个法混入荆州军,不仅是为士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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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州府后厅,陆抗伏案疾书,字写得不甚规整,也没按疏文格式。雨天晦暗,书案边点上了铜枝灯,明晃晃一簇,陆景走进时,风带动光斜了下,陆抗察觉到,即刻住了笔。
    “父亲让交接防事,是要差我去哪?”陆景就知有差事,直接问。
    “去建业,”陆抗起身整席,指陆景坐,“确切点说,是回建业。”
    他一向是自己坐或站着听吩咐,一时的异样,让他有点忐忑,于是坐下便拿水喝,喝得咕叽咕叽的,掩下不安。
    “建业有座新宅,你回去住,当然不只是住,你跟瑾公主,奉命成婚。我军务难离,建业由你叔父……  ”
    “等等,”陆景打断,一下急了,“父亲,当初说订婚,是我跟公主私下玩笑,真的是玩笑,为救士衡权宜,本想寻机会推掉的。战事在即,就无心顾了。而且,公主也非对我有意啊,不过念在儿时相熟…… ”
    “玩笑弄的人尽皆知,你还想怎么推?”陆抗也拍案打断,“婚姻合二姓之好,上事宗庙,下继后代,是你能玩笑的吗?”
    陆景被吓一跳,真没料是这码事,只好万分委屈地扭扭哼哼,但也隐隐猜到了,被差回建业的其他用意。
    “婚是国主赐,你再委屈,也得从命。何况,有皇亲身份,你在建业行事,也好自保,明白吗?”
    “那不委屈,不委屈。”陆景连连摆手,勉强认命,觉悟道,“那要什么行事,父亲一并告予我吧。”
    陆抗指案侧一箱:“这是上疏,你递呈上,不仅如此,还你要寻机,当面对国主说。 ”
    “西陵荆州羸敝,兵力太不足,难以对敌应变,而内宦却私行占募,使兵民逃役,已是蛀荆州根本,以及诸王幼小,也不用兵马以妨要务。而今强弱异势,需停边事,省众务,力农富国,并力备御,若不然,则存亡深可忧矣。”
    陆抗说得深切,让陆景也觉震动,自觉是说不出这效果的,何况都难记全,正发着愁,见父亲收起身前一摊简,又道:“这些事,我也写在给你叔父的信里,他会留心。尤其查占募一事,是眼下最快的增兵法,要你叔父助我。他以丞相之位,可挑起朝议,威慑到何定,彻底暴露他罪行。”
    “哦,”陆景暗想难怪要自保,反正是拼了,干脆再请命,“士衡比对过的名册,父亲也要给我吧,作罪证,一并带回建业。”
    “是要给你,但只有份文书,还不够,荆州一段,你走陆路,遣人到沿途县乡查证,名册里的人,掌握更详实消息,形貌,何时脱籍,人在哪里,能探多少是多少。”
    陆景万没想到成亲的其他用意是这么多事,乖乖领命后,料到应该还有,看父亲莫测神情,也猜不出还有多少,就开始默默搬起简牍。
    “最后件事,陆喜还留在武昌,你经过时候,跟他说到江陵来。”
    这次是一下猜到:“父亲,士衡又病了吗,真是不好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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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腻歪加矫情的一章,我也觉得有点无聊,国庆后手生也没办法。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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