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善终不了,而是必死无疑。”横梁遮挡住来人形貌,陆景却觉语声似曾相识。
“不交军账于陆抗,不随中使入建业,你凭一腔孤愤,行事至此,就没想过赌输后,会沦到怎样惨状吗?”语调是令人肌骨生寒的嘲讽。
“阁下断言,何意?”步阐出言更冷。
就在这冷峭声中,忽掺入孩童的嬉闹,脆生生的清响,让步阐心神一震,骤然喝问:“为何挟持玑儿、璿儿?”
“不是挟持,而是相救。”来人笑道,“你兄长惨死,留下此二孤子,你总不想他们陪葬吧。 ”
陆景发现,罗尚不着痕迹地站到了来人那边,正对向步阐,庄重地作了一揖:“将军,为今之计,唯有举城降晋,方能保全。”
接着看出,步阐神情是不可置信的,僵直着往后退,口中在嗫嚅,但听不出说了什么。
“既是劝降,威逼之外,也该有利诱。 ”来人又笑,“三分天下,晋有其二,财富兵力,数倍于吴,实不相瞒,蜀地和荆襄,已是大军在集,你们不过凭天险残喘,与其灭国时降,真不如早作归附啊。”
“当然,这饼画得太虚也不好,将军想要的,莫过于西陵兵权,拥兵自保,晋西陵督名衔,即是虚位以待,定不空许。 ”
激昂声后,少顷紧绷的静默。陆景看到来人在移动,在昏沉的烛火中现出身影,继续那种自得的,似玩人于股掌间的言说:“听闻吴主暴戾,抗旨夷三族,衙中家口三十六人,也算命悬一线。”
步阐一步凑前,拉起那人衣襟,沉怒:“我并无抗旨,我可以选择,交兵权、回建业。”
“但你不会选,无兵之将,生不如死!”来人昂头,从容的,对上了步阐狂躁的目光。
移动时的一角度,让陆景恰恰看清,来者,正是曾铁骑围逼下,如眼下这般,从容笑对过他的程章。
孙遵觉出陆景手在急抖,带动瓦片哐哐出声,忙拉住他: “公子,叛就叛了,密谋听完,回去也好交差啊。”
陆景回神,就听步阐仓皇一笑:“罗参军,原来,我早入你们圈套,想脱身都不成了。”
“将军,我等正是来,助你脱身的。”罗尚一字一顿回复,“陆抗已率荆州军西进,这里稍有动作,就会被团团围攻。”
“举城归晋,虽将军有意,眼下却也不易。”程章接话解释, “在荆襄和西陵之间,需要有一前哨,让我军打破吴军防线,直通西陵。 ”
“将军的第一份诚意,便是告诉我,何处可作,这样前哨?”
步阐环顾四周,似在最后感受下家所的安定,而后极刻板地出声:“江陵城,向北百里的石城,孤军在守,防线薄弱,是最适合处。”
“好,将军第二份诚意,便是两位小公子,送洛阳为质,就等将军赴洛,封侯拜将了。”
步阐闭了下眼,再开口道:“那我先去处理一人。”
陆景和孙遵忙对视上,交换的意思是:这身衣果然派上用场,赶紧溜之大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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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别三日,当刮目看。”步阐走后,罗尚对程章敬佩道。
“哪里哪里,”程章抹了把冷汗,捂上眼际,“我真怕他一个发火,就发兵把我俩一锅端,所以不停说不停说,把他逼得反应不及才行呀。”
“你早已百般筹计,最后一刻,也不用这顾虑吧?”
“事关生死,要万无一失,也没把握。”程章喃喃道,眼神迷蒙,出声更轻,“不瞒你,一直都很顾虑、心乱,只不过,我藏住了。”
轻到无声,程章握紧手,似用手掌,将那些不该有的心绪,压制包裹起来。却又像碰触温润、透出暗香的肌体,恨不能更紧些。一时极静,可辨出灯芯裂响,以及顶上,风吹片瓦的翕动声。
半晌后,罗尚冷静问:“接下来怎么办,还有,他匆匆出去,是去处理什么人,我们不用跟上吗?”
“自然是,处理陆抗派来的说客。”程章顿了顿,道, “我猜,他不一定会碰上,既作说客,会一直闷守在灵堂吗?”
程章仰首上望,眼神疑虑重重,罗尚顺着看上去,也没看出什么。却忽闻瓦当坠地,啪嗒碎响,两人循声跑到堂外,就眼见屋脊尽头,两人影倏忽跃过,消失在黑黢黢的连绵屋舍中。
罗尚猛一振臂,正要喊人,程章不动声色地按住他: “算了,追也无用。”
“刚才肯定被偷听到,待其出城,告密怎么办?”罗尚不解,闪身就要自己去赶。
程章拉住他不放,镇定相劝:“也不是什么密事,要反,事不宜迟,今夜就行动。”
罗尚做出个哦的口型,就听程章吩咐:“ 你在此,要步阐今晚发令,清剿不服者。我速去襄阳,告知都督,务必拿下石城。 ”
“约三日后,从石城来救西陵。若接应不及,你再见机行事。”
罗尚的“哦”型变成“一”型,真心叹服此人雷厉行事,在鞭策下立马嗖嗖跑去干活。
留下程章对着明月下的嶙嶙屋脊,无奈叹气:“ 我欠你的情,也算还清,惹上的麻烦,只好自作自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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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润泽,田土上冒出一层毛茸茸草芽,不远处营寨森立,旌旗凛然,士兵列队而出,缚额挽袖,成辐射状到据点领农具、耕牛,再雄赳气昂似作战般朝田间走去。
“中间洼地,水多难垦,是军屯,周边高敞些地方,是民屯。民屯收六成,自留四成,领耕牛者则收七成,如此,麦熟后,千亩即可收千余石粮。”长史徐弘迎着羊祜,边走边介绍。
“目前垦田多少?”羊祜问,望向平坦沃野。
“已近万亩了。”徐弘答着,不自觉地抹了下额间冷汗。
“太慢、太少。”羊祜口气失望,阴阴盯着徐弘, “如此旷野,望之无垠,垦上十万亩,也非难事吧。”
“尽力尽力。”徐弘嗫嚅答话,心里想得是,任务一下涨十倍吃不消啊。
车马粼粼声起,在田埂边渐行渐缓,不经意间停下,有人探身下车,一路俯首趋步而来。似礼典上谨严的身姿,在大多衣衫不整劳作者间,很是凸显。长史徐弘看清,眼中发光,因为终于等到他的救星陆主薄了。
自从被征辟入州府,陆机便跟着徐弘作主薄,掌管州政日常文书,虽不过写写划划,但人家下笔有神,出口成章,于是徐弘像得了个谋士,难事急事全推过去,往往对策即出,迎刃而解,于是很是倚重,乃至离不得身了。
“见过都督。” 陆机语调平平参见。
羊祜袖手,只默默打量着他神情,也注意到,徐弘正挤眉弄眼地暗示在。
陆机从袖中抽出简册,侃侃言道:“听闻都督要屯田千顷,殊不知,屯田除田亩荒旷外,也需人力财力,骤然垦田十万亩,从徐长史处记账来看,断难做到。”
徐弘欣慰地吁口气,感叹非上司下属关系就是敢顶撞,可气还没吁完,就听羊祜转头问:“他手中记账,其中情况如何?”
徐弘挠挠头,正在想是什么情况,陆机上前一步道:“账目纷繁,长史未必尽知,就眼下垦田,襄阳一地不过招募流民三千,兵员五千,军粮不能动,以府中积蓄应付衣食,能开万亩已是勉强。”
羊祜就撇开徐弘,直接质问:“临战积粮,若我定要开田十万亩,又该当如何?”
“依在下之见,屯垦应分散到各县,各县驻兵,防守兼耕作,岁末责成主将交粮 ,而州府则集农具良种,招善耕之民,分派到各县助耕,徐徐行之,一年之后,应可见功效,达成都督所图。”
陆机说完直身,看到羊祜眼神喜怒莫测、阴晴不定,带着种难以言喻的关切端详着他,心里咯噔一下,想了想,还是斟酌着说道:
“此策是徐长史与我商议出,之所以想到,因为来州府之前,我曾为一行商宾客,他颇善经营,于田事上财货甚多,多与我谈及屯垦事,若都督有心,我可引之相助。 ”
看陆机真诚样子,羊祜就觉得好笑,脸上也不自觉地笑起来,点头应道:“那好,徐长史你便照此行事。”
顿了顿,转向陆机,尽量笑得自然,克制住不笑崩:“既是你故人,有此专长,我自当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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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田事谈毕,羊祜朝军营走,众随行跟上。没走两步,见田埂上又行来一人,衣衫谨严,冠缨灿灿,不过不是趋步,而是悠悠缓缓,俯仰顾盼的,待走近后,众人听出他在吟诵:
“栖迟步园畴,春草郁郁滋。谁与玩遗芳,伫立独咨嗟。”
声调抑扬有感,缓促动情,众人却一脸莫名其妙,听得出来,是在说眼前一地草芽,但不明白的是,有什么好感叹的呢?
“茂先,你怎来此?” 羊祜迎上,惊疑问道。
来人是晋中书令张华,可谓羊祜在朝中的亲党,曾与羊祜一道,同晋帝密商灭吴之计。于是有时往来两地,暗中交通消息,此番布军的调整已交待完,张华是来辞行的:
“洛阳事急,需即刻回,特来相辞。”
羊祜瞄他一眼,心道如此闲情赋诗,可没一星半点看得出急。不过也明白此人性情:虽出身寒士,但比起军政,混名士圈,搞博学多识,清谈论辩那套,似乎更是热衷。不过也正因此,他能在朝中稳住,打探多方消息,算是个挺适合的盟党了。
“听闻都督到城郊,我可是找了一大圈才找到。” 张华故作埋怨,看周遭人不多,也不像方才那样肃重。
“何不遣一仆从带路,”羊祜笑笑,又揶揄着揭穿,“你晃荡一早,风土物产考察够了吧。”
张华连连摆手,凑近低声: “先不提这个,特来找都督辞行,是碰见府中有金玉四箱,我看放着无用,想捎带箱回京,进献荀勖、冯紞等贾公党友,如何?”
羊祜并未作色,也不反驳,而是轻声问: “他们又怎么了? ”
“朝中言论,大都认为伐吴不可,就是他们煽风点火,还诋毁都督,说畏战迁延,收买民心,树私恩图自立……以至,屡有上奏请罢免都督。”
羊祜沉吟不语,张华乘机又道:“我朝中毕竟势薄,都督真要结附些权贵才好,比如,王尚书从兄王戎,从军在此,都督何不行个人情,委以要职,借此拉拢王尚书。”
羊祜面色阴沉下来,哼了一声,兀自向前走开:“败俗伤化之人,拉拢何用。金玉可助我屯田万亩,何必入那些蠹客私囊。”
“在位一日,我便尽一日之事,即被罢免,自会有人来继我之业。”声气坦荡,凛然无畏。
张华也像文立那样抹了把冷汗,垂手在旁无语了。
气氛紧绷,羊祜一直静默,众人跟着干等。好一会儿,似消解了些愤懑,又一派风轻云淡,调侃起张华:“茂先,你不是辞行吗,我看也非急事,你穷极无聊吟诗,是嫌此处粗野,没洛中那般文采风流吧。”
张华一愣,没料到会被这般抚慰,喏喏坦白:“是有些,水土不适。”
羊祜走到陆机身前,抬手相邀: “士衡,你来仿茂先,即景吟诗一首,与他相合,免得他再叹无人与‘咨嗟’的。”
于是张华看到,早先注意到的陆机,徐徐步出众人。他眉目清明,立身整肃,发束髻无饰,却着身茭白锦衣,薄覆纱罗,渺渺然似云中君子。
对着田间树木,清越又铿锵地念道: “嘉树生朝阳,凝霜封其条。执心守时信,岁寒终不凋。(注2)”
诗很平实,但经他念出,似一唱三叹,冷厉哀楚,又有种压抑着的昂然,坚定又踟蹰着,繁复琢磨不透。一点余韵,也像使眼前天地失色,都陷入了泠泠声散出的意绪中。
似乎很满意张华错愕加惊羡的神情,羊祜笑道:“我等粗野,招呼不周,便让士衡送你出襄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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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张华《答何劭诗三首其三》驾言归外庭,放志永栖迟。相伴步园畴,春草郁郁滋。是按这首胡诌的。
注2 士衡的《拟兰若生春阳诗》。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