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义

    院中下人不知何时退散了,只余数盏黄灯,照得枯木朦朦生光。廊阁飞檐下的铜铃,在冷峭夜风中叮铃振响。
    羊祜默然垂首,并不回应,程章撑出来的气焰,在一片清冽里,也不由灭了下去。他思量半晌后,冷淡言道:
    “都督说不愿结交,哪里又是本意呢。说起来,我汲汲奔走,也是您当年谋计肇始 ,令父王禅代时,惩魏氏孤立之败,大封宗室,授以职任、兵权,于是有了我叔伯弟兄一大堆的王。都督是不想有偏任何一位,以免一支坐大,挑动内乱吧。”
    “但我不同,我还未分封,无权无兵在。所营求的,不过是像有些叔伯,以功业得些实权罢了。”
    羊祜慢慢抬起头来,这番说服让他心惊,其深沉和洞见,全不似眼前少年形貌所相当的。但转眼想到,自己经历的虞诈世道,曹氏司马氏转瞬迭代,权势集团彼此倾轧,急遽起落,在阵阵飓风核心中成长起来的下辈,练出这样心性也不足为怪。
    感到退让已招架不住,羊祜不动声色地前移一步,拿起块齐整的金饼,轻声却带丝傲慢道:“皇子要与我为盟,前番所言,只能使我心无顾虑,但既言为盟,便需均衡相当,有求有予,我主政荆州,总督兵马,而你区区几筐金玉,又怎堪为盟呢? ”
    程章愣神了下,随即惬意地笑笑,慢慢开口:“ 眼下,都督不战,行仁政,收民心,但实则,是财匮力乏,只得仿魏武屯田养兵之策吧,这等小财,权当缓缓急用。须知,都督想要不战,大行屯田,还得南边吴军答应才行。”
    “皇子所见,确实深远。但所谓招携以礼,怀远以德(注1),我以仁德待远国,彼自归心,也不会轻启战端。”羊祜气定神闲对道。
    “放俘虏这事吗?”程章嗤笑,“那都督暗袭吴将吾彦,又让人在江岸筑城防守干嘛?”
    “屯田之策,尚欠东风,是不?我首献求盟之礼,非是金玉,而是一人,都督若得此人,可让江北暂无侵袭之忧。”
    程章双手举起,奉上折叠的锦帛,眼神流连其上,羊祜就在他手中展开,走墨连绵,蹁跹折笔,弯转处却有些哀婉的软柔,所书,正是他才暗记下的招隐诗。
    “山间皎月,都督可觉殊妙?” 程章笑问,乐见羊祜惊愕的神情, “他是吴荆州将陆抗之子,招隐求贤,可任都督驱使。”
    羊祜拿过锦帛,细细端详,冥冥灯影昏沉,看不真切,但笔意的柔缓有致,莫名地散出点勾魂气韵,令人难以移目。沉吟半晌,羊祜喃喃叹声: “ 我念念不忘的,只是他断言道 ‘荆州再无英主’。”
    说着,又有侍卫涌上,羊祜在簇拥下拽上锦帛,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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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阳州学,梁柱高敞,藻井嵌琉璃,窗门玲珑青锁纹。古朴厚重,梁柱雕饰的屋舍,显示出这里历久的崇学尚儒之风。
    正堂靠北,先师像下,儒士綦毋闿、宋忠相对而坐,手持经书,正讲论《春秋》义理。下首学人或坐或立,偶有私语,时而质疑辩驳。
    而帷幔遮掩的偏堂,羊祜带着参军王濬静坐,十几兵士配剑持戟,侍立在旁,从布缝中窥探着正堂情形。
    讲的是“隐公五年 ,宋人伐郑,围长葛”,一“围”字、一“伐”字大有文章。
    綦母闿捋须感叹:“言围不言伐,是强调用兵之重,一年之久才攻克郑邑。”
    宋忠对着书简,补充:“ 古者出师不逾时,重民命,爱民财,出师一年才得攻克,有失仁德之心,只顾贪图战利,所以围伐二字并举,以明此意。 ”
    下面就跟着嘈嘈切切议起,却已非就事论事,一博衣峨冠儒士高声嚷:“襄阳枢要之地,乱世已遭百战,眼下又成征吴前线,但如此四野凋敝 ,却是再战不起!”
    “对,不堪再战”,“主政邀功贪利,却是苦了我们乡土” ……  一阵群情激奋,热情高涨。
    偏堂王濬听着听着,拔剑就要杀将出去,羊祜伸袖拦住,轻缓道:“他们是我请来的,言者无罪,就是要听他们说 。为政一方,物议民心,是为首要,不得不顾。”
    “此等腐儒,都督莫被左右太甚,”王濬咬牙切齿,“不举大军伐吴,何能竟一统之志! ”
    咔一声收剑回鞘,羊祜被吓一跳,但看向王濬目光中,透出赞许的笑意。羊祜心知,此人有此志,亦有此才,让他时时随身,就是在等,给他一最恰到好处的施展时机。
    正堂忽而平静了些,羊祜转眼看去,只见一人站在正中,立身直挺,长发以玉簪绾髻,瘦削身形,束腰甚高,在叠纱宽袍下身姿柔婉 ,又让他回味起,那锦帛上绰约的笔迹。
    “诸君太过一厢情愿,乱世之中,岂有不战之理。只不过,战必有道,战必有信,是为经文所倡义战。”
    羊祜站起,拨开帐缝打量,出言者转过身,眉目在日光下明晰,眼际晕出点黑沉,凌厉眉形下显幽深不测,而眼中盈出的光,却似满注心思和情意,比那晚所见更是传神,撼人心魄。
    “依经义,怎样才是义战?” 听到反对声,周围响起质疑,而出言者作答道:
    “《谷梁传》 解此句,伐不逾时,战不逐奔,诛不填服。战必按时,不作偷袭,不追逃兵,不滥行诛杀。郑康成亦有疏云,虏人民,殴牛马,兵去之后,尚可归还,其为害轻。而毁坏宫室,砍伐树木,则树木不复生,宫室不自起,是为害更重也。”
    “很有理,很有理”  放下帷幔,羊祜还在点头赞同,望向王濬,以吩咐口气道 :“这句,你倒该好好听听。”
    王濬脸色一黑,心想兵者诡道,按这迂腐打法,何年何月才能灭吴,但忍住没说,只道:“属下谨记。”
    “既已谨记,那就去做你该做的事。”  羊祜边说边走出偏堂,“ 民之口不可堵,但也该让他们知些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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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内越发议论热烈,沸沸嚷嚷,人群也越凑越拢。倒不是经文玄妙难解,而是一提战事,免不了就来情绪,加上文人意气,爱论是非,恨不得把襄阳乃至朝政大小事都揪出来讲了个遍。
    谁也没注意到,一队铁甲精兵已从两侧围堵,在王濬大摇大摆进门时,瞬时闪身出堂,横刀举剑,对准了聚成一圈的儒士。
    众人一下慌乱,纷纷住嘴。主讲綦毋闿尚自镇定,对一脸黑沉王濬道:“王参军,这是何意?”
    王濬也不答话,剑半截出鞘,绕正堂慢慢走,阴鸷目光打量经过的每一个人。走完一圈后,猝然隔空掷剑,大喝道: “探得,此人吴军细作,在此惑乱视听。”
    陆机随来剑转身,剑锋堪堪擦破外衣,起手回旋,转腕握柄,翻转锋刃横持,在一片震惊目光中,以礼还剑于王濬。
    “参军误会,我不过山间一隐者,不知何人诬枉于我?”说得面不改色。
    “看你样子就是细作,莫辩解了,带走。”王濬不耐烦道,两士兵应声而上,将陆机一反手,直接押住往外推。
    帷幔被风吹开一缝,陆机低头走过时,看到偏堂的案几布置,心下明白几分。但也有些不明,为何有人要暴露自己身份。又忽而有点懊丧,本以为能帮上他,眼下却再无能为力。
    王濬拿剑一扫,哐当入鞘,唰唰瞟眼左右,令道:“先回去审他,有谁与他通过消息,回头一一再审!”
    儒士们面露惊恐,自觉往后退,退到退无可退,给王濬空出了一大块地,看着他威风抖擞地扬长而去。
    “参军好走。”将近出门,主讲綦毋闿才遥行一礼,众人会意,即刻一溜烟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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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州府内堂侧间,屏风、案几上均是地图,或山川形势、或城池防守,羊祜时坐时立,细细端详,在指尖顺着江流弯转而上时,王濬风风火火进来禀告:“都督,身份已证实,他确实是陆抗第三子,单名机,字士衡。”
    “是他自己承认的吗?”羊祜指尖仍在向上。
    “不是,是归降吴军确认的。”
    见羊祜不再言,王濬就探问道: “是否还要关押?”
    “当然,你继续审。”
    “审什么呀,”王濬有些烦躁,“反反复复,他只说自己避难隐居,是一行商的宾客,名姓都不肯说,又要待之以礼,我是没辙。”
    “那你用些手段,也无妨的。”  羊祜抬头笑笑,“是我没跟你说清,那天,十六皇子准备万全,求盟于我,我却猝不及防,不知就里,思来想去,唯一能试探的,似乎只有他提到的这个人。”
    “陆机说出的行商,应该就是十六皇子,为何他愿效劳,他们什么关系,彼此相知多少,或者说,彼此能牵制住多少?”提问语气,透出种异样的寻味和猜疑。
    勉强领会,王濬长吁口气,真心佩服这等弯弯绕绕心思,正俯身称喏,待退下时,羊祜忽又吩咐:“府中好生看守,当心有贼。”
    说完,继续描指地图,但不时朝外张望下,暗自心道,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来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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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左传.僖公七年》:“管仲言于齐侯曰:‘臣闻之:招携以礼,怀远以德。无人不怀。’”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