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

    挑灯夜书太晚,寒冬天又晨光迟至,程章睡得迷糊,哈欠连天不想起床,但心下警惕,知道这么晚还赖床是要误事的。
    果不其然,睁眼就见卢志一脸惶急,禀道:“有点意外。”
    程章随卢志到陆机房中,只见摆设处处齐整,被衾帷帐周正,只是空无一人,别无一物。
    “村舍内外,都已寻过,没见着人。”对着程章阴郁神色,卢志小心陈述。
    “这不叫一点意外。”程章握拳至微颤,又慢慢放开,“他不会不辞而别,除非…… ”
    想到自己行径,程章释然一笑:“荒郊野岭的,没有除非,再找再找。”拉上卢志就出门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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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间坟地,三二松柏尚青,陆机持杯,以水作奠酒,洒向新堆起的土垄,再屈膝俯地,稽首叩拜。
    身后士兵忙拉起他,说道:“三公子,当不起。”
    “死为国殇,我自当以礼祭之。”陆机缓缓回道,见眼前士兵衣甲破烂,饥冻不堪,就问,“你们特意折返这里,安葬同袍,那接下来,再去哪里?”
    一人抢先一步,很气愤地说道:“我等非是逃兵,自然要回军中。可恨那襄阳督羊祜,将我等俘虏,又莫名放掉,搞得我们百般被疑,万丞相损兵襄阳,也不肯收容我们。我等要回江南,只怕又被当成奸细。”
    “襄阳督羊祜,”陆机轻念出声,琢磨了下,接着问,“你们可知,万丞相进军襄阳,结果如何?”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孤军入境,一路都遭伏击,这里就遇过一次,何况襄阳城固兵强,我等被俘时,都已损兵大半了。”另一人也气吼吼回道。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陆机定了定神,回望冬日下的荒村,又想到那天在江边对孙皓的谏言,明白终究无济于事,徒作孤勇,满心怅然,却再无能为力。想着想着,就觉一阵虚软,站立不稳,忙扶上树干,手指紧紧掐住。
    “公子别太忧心,”一士兵看见,上前劝慰,“我等得知吾彦将军也到江北,我们本就他旧部,可以去投靠。吾将军不比那纸上谈兵的丞相,就算攻不下城,也能打晋军个措手不及。 ”
    陆机精神一振,随口再问:“那你们是知道,吾将军在何处?”
    “就在附近的沔口,我们先行的人已探到。就怕将军仍疑我们,是以何去何从,有些犹豫不定。”
    陆机听罢,就势在树干划破手,又从袖中拿出块布巾铺地,简短写就,递给身边的人:“ 拿上这信,可放心去。我自身难保,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还有,不要说起在这里见过我。”
    说完转身离开。一众人面面相觑几下,对着陆机独去的身影略一行礼,便扶伤携弱地朝汉水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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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水枯,沔水细细的水道汇入稍宽的汉水,本来不好打渔行舟的,此时却密密麻麻停满了船,舟筏舫艇式样各异,大小船前后相接,一半已经搭满了人,而另一边泊在岸边,等着迤逦而进的大军陆续登上。
    “这像是收兵撤退在。”  不远处的高岗,程章斜靠在车壁,边眺望边评道,“据我探听,他们可是搜了方圆十里的船。看撤得从容有序的,不像是败,倒像是主动退军。  ”
    “那你有听到什么战况吗?”陆机隔着车窗问。
    “你是问吴军还是晋军?”程章轻摆下头,“百战之地,交兵侵袭,天天都是战况,不过此消彼长、此长彼消的,各保分界而已。”
    “各保分界?你是这样看的?” 陆机觉得这话新奇,不免反问。
    “南北远隔,天堑横亘,至少一时半会,就是如此。”
    程章漫不经心一答,看到陆机往前,车帘抖索就要打开,立马窜上轸木,横手一拦:“他们是去是留,是成是败,已不是你能左右。”
    “而且,你答应过我,不再擅自离开的。”帘布拉开的一瞬,程章搭上陆机肩侧,冷冷逼视。
    “我不离开,”  陆机淡淡一笑,拨开程章,不管不顾地往江边走,果断言道,“恳请你带我至此,只是想再看下,我引出的事,究竟会如何终了?”
    看着他义无反顾身影,程章只觉一阵怒意,把他烧得异常难受,但只紧踱几步,强按捺住,低沉地喊了声:“士衡,止步。 ”
    喊声中带出一点狠决,陆机怔住,循声回头,却见程章一脸懊丧,央求似的,很是恳切地说:“你跟前事,总牵扯不清,我也无法。但你要知道,我没故国可念,无立场可持,做的贩货治产,也是见机交结,不会有所偏倚,你还能安心定意,随我一道营生吗?  ”
    “章度,你劝服过我,就不用再劝。”陆机眉眼微扬,笑了起来。寒冬萧索中,程章觉得这一笑,又像回到初见时,那点春水夏花似的清甜,把他心神全摄住了。
    “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注1),我岂会看轻你所行之业,”陆机走回一步,靠近程章道,“何况,你不是要我抵偿吗,于恩于利,我欠你太多,该凭你使唤的。”
    “好,那就别看了。”  程章抬手到陆机耳际,迫他转回头,只对视着自己,“你要抵偿,眼前就有个事,想你相助一下。”
    “但凭差遣。”陆机仍笑着,躬身应道。
    程章一指向北连绵的田地,振声说起:“你看荒野千里,耕民逃战,来春无人来种,不是很可惜吗?”
    陆机疑惑地看向程章,听他呵呵一笑,继续道:  “听闻襄阳主政力复农耕,大兴屯田,发出招募之令。逃民若去投奔,重新恳田,就有急需的东西。我动用些力量,沿途收起被弃的农具耕牛,前去交易,不定能大大获利一笔。”
    陆机低头,直叹服此人谋利头脑,一边也悻悻应道:“我帮你去收就是。”
    “士衡,这何需劳烦你, ”程章挑起他下颌 ,故作玄虚地笑,“我要你驰骋文采,去结交一人。”
    陆机忽而想起什么,问:“襄阳主政,晋都督羊祜吗?”
    “原来你都猜到。”程章正经起来,慢慢解释,“你总记得,我到建业立足,是因有你凭信,而今行走江北,要想安身下去,也得再找一倚仗呃。”
    “听闻襄阳都督,博学善文,喜招隐求贤,若能攀附得上,游走荆襄 ,可就高枕无忧了。”
    “我自当尽力。”听程章成竹在胸地说完,陆机心里一阵苦笑,但仍笃定地答应了他。只没曾想到,来承诏应对的诗文,还会派上这种用场的,不过又转念想,荆州战局的诡变莫测,大抵此人幕后主导,去一探究竟也好。
    水上船只渐行渐远,先行的都已不见踪影,习习水声也渐微弱下来。却在看似安宁的远处,陡然传来呐喊嘶吼,金铁轰鸣。哀叫和嚎哭,顺着席卷旷野的北风,骇人地四处弥散。
    陆机急急往河边跑,几步后却被程章拉住,冷厉出声:“以你之力,改变不了什么!”说着就拽紧他,不由分说地赶上了车。耳边轰鸣阵阵,陆机只觉融入骨血中的一些东西,在被拉扯剥离,一点点脱落开去,生疼生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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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阳扼南北通路,当驿道咽喉,在山峦和平地的交界处,北可直通关中、洛京,而南向一马平川,径达江汉,接连洞庭。悠悠横流的襄水之北,城楼巍巍屹立,旌旗炽艳,巡守谨严,而正中的铜镶城门大开,几队士兵三三两两地走出,都面带颓丧,脚步迟缓的,稀薄冬日斜照,将其身后拖出了长长的暗影。
    “又是一波,天天看着放俘虏,这城守得有甚意思。”城楼上,守兵开始嘀咕。
    “吴军直来送死,俘虏比斩首,军功便少好多,真不知新来的都督是怎么想的?”一旁守军凑近去应和。
    “俘虏也要耗粮的好吧,一下上万人,若不真心归附,留着也是养活不起。”
    “听说军中已无百日之粮,难道是真的?”……
    长吏不在,城角守兵说得兴起,渐渐靠成一排,虽不对面,窃窃私语完全够用。空出的一线城墙,不知不觉间就站上一人,兀自对着空阔的旷野,扬手振袖,高声吟诵:
    “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注2)”
    守兵被吓一跳,慌忙操起长戟,团团围住,喝问:“何人擅自登城?”
    吟诵者毫不理会,仍自顾自地感叹:“王仲宣此赋,当真愀怆清发,切情切景。
    守兵大为惊异了,只看来人宽缓长衣,介帻博带,心想又是哪个狂士不知好歹的。锋刃步步逼上时,忽听背后沉声响起:“末将拜见都督。”
    守将胡奋叩拜而起,一使眼神,一圈人才知闯祸,赶紧撤后,喏喏认罪。来人恰恰侧身,面色并不见嗔怪,胡奋就乘机问: “都督前来登城,何不知会下末将,也不至于  ……”
    “我并非特意来,府中长史请我出府暂避,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羊祜轻声慢语笑答。
    这语气让胡奋一楞,心想,如友人偶遇般的交谈,却万不该成将帅在兵卒环视下对答啊。
    “胡将军,襄阳紧要,吴军虽退,守城还是勿要大意。”羊祜仍淡淡道,细眉淡目一派平和。
    但胡奋从那瞬间的侧身和凝视,已体会到了一种逼人的威严,压得他诚惶诚恐脊背发凉,腿一软就跪下了,沉声求告: “请都督恕罪。”
    四周守兵领会,跟着黑压压跪倒一大片。羊祜也不出言,只沿着墙垛不紧不慢地走,半晌后像是纳闷:“恕什么罪,尔等自认有罪,那就凭心自罚,我也不知,该怎么来恕呀。”
    这下兵将都目瞪口呆了,全然不知如何应付。好在发现,城正中处,一片青烟腾空,红艳艳的火光刺目,胡奋探身一看,赶紧怯怯禀告:“都督,好像军府着火。”
    众人见都督终于不复淡定,急急地趴上城头探看,可就一瞬,又回到从容自持样子,冷冷吩咐:“胡将军,去府中把徐长史叫来。”
    胡奋刚要领命,就见长史徐弘袍袖生风地赶倒:“ 都督,毋须担心,毁旧府立新府,乃是迎都督到任习俗。”
    “为何不早些直说?” 羊祜皱眉问。
    “不直说也是习俗。”徐长史理直气壮地答。
    “究竟是何习俗,你说完。” 羊祜的语气更冷一层。
    徐长史这下跪倒,煞有介事禀道: “这军府所在,死去的长吏颇多,常有作祟,阴气积盛,所以新迁入者,定要放火涤荡一番,否则,恐鬼魂害身啊。”
    ”死生有命,非由居室。此陋俗便自我起禁断。”听完,羊祜不屑地一笑,断然下令,“你去,尽快灭火。”
    徐长史一下急了:“都督,不可啊,真有鬼魂游走在,这襄阳城,几乎众人皆知了。”
    羊祜还未反应,马上有士兵附和:“都督,真是如此,南面岘山,有前汉荆州刺史刘表墓,那里渔樵民都碰见过,估计刘刺史惦念故府,时而从那里飘回去逛荡下。”
    “那鬼魂月夜出没,白衣白履,如云雾中游,我阿姑还曾碰见,就在岘山。”
    “刘景升墓。”羊祜摆手,不待士兵再说,就从袖中一册《襄阳记》,写的是汉末故事,刘表之名历历在册,即令道, “ 徐长史,烧便烧了,但不可再传谣言,你去叫上王参军,我想一游岘山。”
    “开土甚广,威怀兼洽,爱民养士,从容自保。”羊祜暗暗念出书中字句,想到自朝中退守军镇,便一直在翻求此地安治之道,而汉末盘踞襄阳、清名在世的刘表,该是眼下最能鉴方略、明得失的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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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史记·货殖列传》: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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