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怜

    营寨寨门,哨兵持戟交集而过,陆抗低头按剑,烦闷地来回逡巡。吾彦策马而至,接过陆抗手中兵符,不解地问:“将军,大敌临前,真要派五千军,逆溯汉水,去援那没什么胜算的攻襄阳吗?”
    “君命难为。” 陆抗低沉道,举目望向对岸, “何况这五千兵北上汉水,并非只能援襄阳。汉水扼江夏,你要相机行事,随时掉头,顺流反攻江夏。”
    “一旦敌军渡江,你所率领,即作后方偷袭,牵制他们兵力。”陆抗挥手示意。
    吾彦领命而去,忽脚步一顿,转回头道:“ 营寨仅余数千人,粮饷无几,万难对战,将军怎么都得向国主请命了。”
    陆抗沉吟不语,正逢陆晏急匆匆赶来。两相交错间,吾彦拉住陆晏问:“公子筹措得如何了?”
    “尚可支撑一阵,将军且放心去。”陆晏也不止步,径直到陆抗面前复命:
    “士玄来信,言已说动吴郡大族,不日将送钱粮来此。”
    吾彦听罢长吁口气,大步走开,他没听到的是,陆晏又沉沉地说:
    “只是,族中惊恐,颇有怨言,说道账册在国主之手,恳请,恳请父亲务必拿回,否则便是陆氏灭顶灾殃 ……”
    “他们倒是杯弓蛇影,不过损财,还能有什么灾殃?”
    “也不知士玄怎么跟他们说的,”陆晏咕哝道,“难道士衡拿上账册,真有什么密诡之事?”
    “先解眼下之急,余事再说。”陆抗白陆晏一眼,即促声问,  “可寻得士衡踪迹?”
    陆晏深俯下首,一副垂头丧气样:“士衡存心要走,自然不会留下什么。他本伤重,该走不远,可是巡哨翻遍周遭,全无消息。”
    “山重水复,他不愿留,何处不可藏身埋骨?” 陆抗沉叹,手不觉擦上了眼角。
    “父亲,不是这样,士衡非是寻死,那天他还向我要着吃食熏香,很有兴致地听我讲了会话……”  陆晏忙劝慰道。
    “你讲的什么?”陆抗打断。
    “不过当下战势。”陆晏抬眼,打量着陆抗神情,看到满是疲意的昏浊目色中,忽生出了缕飘忽却清亮的光。
    雪片纷纷攘攘,铺天盖地地笼着万物。鸟雀匿迹,人能躲的都躲了,只剩些零星的黑点,在无垠的白茫中极缓极缓地移动着。
    寨门哨兵望见华丽的仪仗破雪而来,惊得只顾抖抖索索跪拜。中使撇开二重防守,持举旌节,径自步入营中,对着中帐高声宣告君王的驾临 。
    陆抗领着陆晏和一众将领出帐迎驾,脸上尚是不可思议的呆怔。风雪弥目,只见一光艳锦袍的身影渐行渐近,陆抗抖擞衣甲,起先叩拜行礼。
    “雪中来扰,冒昧了。”孙皓轻声道 ,托住陆抗手肘,将他搀起。
    “臣惶恐。”陆抗不敢抬头,勉强定神道, “帐外甚寒,还请陛下进帐言教。”
    “那稍候。”孙皓略一摇头,转身走开,快步走到寨门外的车驾中,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人,稳稳地横抱着,还将其身上的貂裘又裹紧了几分。
    喜怒莫测地走来,闷闷不发一言。中帐前的人只得向两旁退避,让出中间的道,看着孙皓小心翼翼地抱着人侧身,穿过了不够宽的帐门。
    陆抗撑高门帘,帘角垂下,恰好拨开了一点裘氅,露出了怀中之人带淤青红痕的额角。陆抗不觉倒吸口气,僵楞住全然不知所措了。
    孙皓顿住,颇有兴味地瞥陆抗一眼,又朝空荡的帐内环视一圈,起步将人抱到里帐,安放于塌,还顺手扯过衾被盖好。
    “此来,一则送回令公子。”回首对一众人微微笑道。
    不及陆抗反应,众中使鱼贯而入,站成两列拱卫着君主,为首一人俯身敛目,摊开尺一简册,徐徐读诏道:
    “肱骨之臣,与君上而合体,心腹之寄,虽内外而同途。镇军大将军陆抗望隆德备,才具英杰,竭忠奉上,可命为都督信陵、西陵、夷道、乐乡、公安诸军事,持节佩印,统诸兵马,钧衡庶政,以保西境之安。  ”
    两侧中使奉上氂尾节杖、龟钮铜印,陆抗按礼接诏,举手拿物间,见孙皓阴晴不定脸上,还保持着那点诚挚的和气在,于是稍作思量,乘此启奏:
    “陛下,江夏大敌临境,帐中兵力不足应对,食粮近乎断绝,万望陛下能准允 ……”
    孙皓哈哈一笑,打断他:“将军未听清诏令吗,这诏可是孤苦心想出,兵力粮草如何调度,将军手持权柄,自行其事不就行了? ”
    陆抗握着简册的手不禁颤抖两下,又郑重顿首在地,有些哽咽地应对:“ 臣谢恩。”
    孙皓顺势半蹲,拉起陆抗:“将军曾于我为师,孤不该当此礼。”看出他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又问: “将军话犹未尽,可还有何见教?”
    “武昌兵危战险,地狭土瘠,非王者久留之处。”陆抗低声直言。
    “孤收到陆丞相上疏了,知道你们意思,” 孙皓语气有些不耐,又深深一叹, “移都武昌,也不过如此,孤还是回该待的地方吧。”
    却是走到床榻,慢慢坐下,抚上陆机侧脸, “不知你是否记得,往时丹阳宅府,还说着待到武昌,与君等抚今追昔,把酒欢畅呢。”
    那神情和语声,像是追忆、留恋、叹惋、无奈、种种情绪混溶一起,搅得粘腻浓烈,密密地贴附上音容,挥之不去。若说陆抗方才是惊异,现在就是妥妥地震惊了。
    震惊地看到孙皓低下身去,几乎挨上陆机闭紧的双眼,以耳语的气音徐徐嘱告:“但愿,还能再得见你。”
    说罢,站起即向账外走去,陆抗跪送,门外将领也跟着哗啦一下跪了满地。孙皓在陆晏身前停下,立身不动,问:“士玄说要迎娶阿姊,怎生不见踪影了呢?”
    “二弟回扬州吴郡,向族中筹粮去了。”陆晏禀道。
    “你们倒是会想办法。”孙皓冷笑了声,“ 贡献余财,一抵违抗检校之罪,也行。”
    雪雾漫漫,众人腿都快跪僵了,才见君王离去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满目素白里一片浮夸光艳中。
    红漆鸣琴被拨响,随着一个滑弦,端平的起音叠叠高起,又倏而落下,幽幽苍苍,哀意连绵,再行变调,忽迟更速,将往复旋,似思绪飘摇扭转,不知安在何处……
    手指一顿,音戛然而止,陆景沮丧地一拍桌案:“也就士衡弄得出这种繁复曲子,实在弹不出了。”
    但旁边人却惊喜地发现,一直昏沉着没动静的陆机,有些挣动起手,连带衣料窸窣出声,像是在摸索什么。
    “你这法果然有效,怎么想到的?”陆晏急切问。
    “听他弹过,还见他一闻此曲,便万般不顾地跑开过。”陆景无奈笑笑。
    陆抗面色一沉,紧踱几步,伸手握住陆机的手,感受到了点断续却明显的劲力。
    不解地望向立在帐角的陆喜,颤声问道:“士衡尚有气力,陆大夫为何言……病势已极,性命堪尽?”
    陆喜不上前也不抬头,就直对着地面,平平回道:“公子伤病叠累,血气劳损,又经寒邪忤体,渐以致困,只是气力未尽衰而已。”
    陆晏忽而推案上前,疑问:“陆大夫,您何不再细察下,说这些医者都会说的,可不像你惯常行事。”
    “而且一路过来,你似乎很是勉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陆晏进一步质问。
    “陆大夫,”陆抗沉喝,冷声如冰,“你为我族亲,在我身边多年,何事,不可直言?”
    灯影暗处,陆喜在不为人觉地震颤了下,仍未出声。
    陆抗慢慢站起,略一沉吟,忽抽出佩剑,玄铁凝光,逼近帐角:“死生事大,君为医家,当须精诚,心无芥蒂,虽说修短有命,但我不信,士衡会遗恨于此。”
    陆喜在剑锋下曲膝于地,神情回复一贯的俨然,黯然道:“兴许天命在上,冥冥有定吧。此事不敢有瞒将军,只是其中曲奥,干系甚重,须将军遣出左右再说。 ”
    陆抗下令杂人退出,见陆喜仍未起身,便对最后留着的陆晏陆景道:“你二人,也出帐去。”
    两人面面相觑,满目惊异,但在陆抗的严威下,也只好悻悻退出了。
    掀帘时,陆景余光看到,陆喜拿起了一直随身带着的筐箧,将严实的覆布一层层解开在。
    对着寒空朗月,陆晏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陆景瞥见,就揶揄道:“早该被父亲赶出来的。”
    “你不知道,”陆晏解释,“自国主送士衡来,他便昏睡如死去般,日夜忐忑忧心这久,总算看到他动了动。”
    陆景看向帐内,无奈一叹:“人心惟危,明枪暗箭,士衡被伤害至此,干嘛非要待在朝中。”
    “若非士衡,待朝中的人可该是你。”
    “我可比他会自保,况且以我性子,碰危难事,肯定游刃有余,能避则避。”
    “那可未必。”陆晏笑笑,又沉肃道,“你若是身负一族重责,陷在不尽的争斗虞诈,不定也会无谓生死,不计性命的。”
    陆景被说得有些神伤,方才帐中情形又涌上眼前,不觉浸湿的目光中,与营寨重重铁刃 、处处冷甲相合,只失声道:“大乱之世,只怕你我,都难逃脱。”
    默然一阵,满月清亮,江面传来阵阵浩荡的水声,两人静听,忽一对视,陆晏掣剑狂奔而去,陆景赶紧抹抹眼,举目远望,只见一排高桅战船,如月下鬼影,正乘风破浪,向南岸驶来。
    “父亲,晋军渡江来袭!”陆景回头高喊,正要进帐禀告,却被守门士兵横戟拦住。
    “将军有命,任何人事,不得来扰。”士兵持戟交击,森然传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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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