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毁

    “自上次带他回建业,他伤病就没好过,动辄晕厥呕血的,个中原因,据士衡说,是先国主逼他立有血誓,不能成行,则受神明之罚。说来有些应验,如今小太子死了,士衡真就半死不活了。”
    陆抗怒意地哼哼两声,陆景自觉话不得当,立刻住嘴,退到一旁。却听陆抗又问:“士衡犯病,医者曾如何诊治?”
    “也没怎么诊治,只当旧疾未愈在。”陆景回想着,忽一拍头道,“哦,陆喜大夫曾说过,让士衡不可再负伤,还让我替他买过龙脑香片。”
    “还有什么,陆喜现在何处?”
    “再没什么,而后陆大夫就回吴郡探亲了。”
    陆抗烦闷地踱步,急着对陆景道:“你尽快赶回吴郡,一则劝族中捐资助军,二则让陆大夫速回。”
    这时陆晏带着三四军医从帐内走出,为首的一老医者沉痛禀告:“将军,公子怕是无救。”
    陆抗似被这声音骇住,木然地踉跄一步。半晌,才一字一顿问:“诸位,真无治法了吗?”
    一年轻军医上前,迟疑了下开口:“治伤损,战中穷急之时,倒有一法止血,只是太过惨苦,不知……”
    “何法?”陆抗追问。
    “以烙铁封伤破处,可暂止血。不过又添新伤,人或有不能忍苦者,即刻难救。况公子创面过大,血气本弱,冒行此法,则更是生死难决了。”
    “不要这样吧,陆景听了倒抽口凉气,“我速去吴郡带回陆大夫,他应有法救士衡的。”
    陆抗仍在踱步,越走越快,对陆景略一摆手,看他退出后,就肃色对军医道:“既是军中治法,有人施用过,那无妨一试。”
    “父亲,何不等等。”陆晏惊出声阻止,却被陆抗威令打断:“按医者吩咐,你去备好器物用具,士衡死生,我心中自有定数。”
    帐中碳火烟气混上火灼的焦味,令人阵阵发晕,陆晏直想赶紧退走,却不得不帮着按住陆机。感到他的手抖动得越来越细弱,却随着又一次的火烙加身,猛翻起到他也难以镇住的力度!
    看陆机脸色转青白,汗渍下的灰败似尸色般可怖,军医小心翼翼地问:“将军,还要继续吗?”
    陆抗沉吟不语,慢慢抽出陆机唇齿间浸上血的布团,躬身下去,靠近他耳际道:“士衡,要坚忍住。”
    一时无声无响,军医又提醒了遍,陆抗眉拧得更深。片刻后才见到,陆机双眼析开了细长一缝,眼中空濛无物,几不可闻的出声:“父亲,士衡,但求一死,而已。”
    陆抗搂住他肩侧,轻晃了晃,想再追问,却不见有何反应。转眼看向军医,军医也是满脸惶急,禀告道:“将军,已是两难,继续,公子再难忍耐,止于此,也是前功尽弃,只待血失尽而…… ”
    “毋顾虑了,照先前所定,继续。”陆抗喝断。
    陆景含泪求道:“父亲,士衡只存一息,何必再强加折磨。”
    “生死无常,战营中更是,若他不堪此苦痛,尔后血雨腥风,又如何能自持?”
    陆晏暗暗地看向陆抗,想起那天望哨台上,看着船东流而去,父亲谈起士衡时,语气和神情也是如此,带着同样的失而不能复得,离而不能再聚的无奈和怅惘。
    “禀将军,中使传令官到,候将军接旨。”哨兵在账外传告。
    陆抗起身,示意陆晏照看好,也不看又复狼藉的床榻,匆匆走出里帐。待再回时,账内灯火暗下,悄无声息,军医已退出,陆晏手撑着膝盖,闭目坐靠在榻边,压住低垂下的布帐。
    “父亲,旨令何事?”陆晏听到响动,忙站起迎道。
    陆抗一摆手,走去拉开布帐,探陆机鼻息,轻声问:“士衡怎样了?”
    “伤处倒是止血,也敷贴扎缚好,只是士衡就一直这样,全无反应,气息淡弱的,有时真像,真像长眠在了。”陆晏沮丧地低下头。
    “军医怎么说?”
    “不过说人事已尽,但凭天命,伤重能否好转,就看士衡是否愿求生了。”
    “他不过韶龄,有何不愿求生?”
    “父亲,我看未必啊,士衡动不动就不计性命行事,方才还说但求一死的。”陆晏小声提醒。
    陆抗放下布帐,有些怒意:“身体受之父母,何能任他自行毁伤!”
    “父亲,兴许士衡总是周遭无亲,就觉得,性命只是他一人之事吧。”
    “一人之事?”陆抗沉痛地冷笑了声,拿起诏令,“今日施绩将军攻江夏,为晋荆州刺史胡烈所破,三千将士亡身,亡者皆是我军中旧人,不知又有多少老弱妇孺,失却生计依凭。”
    “父兄在前,容不得他但求一死!”陆抗挥袖转身,瞪向床帐中,“你在此看守,士衡醒后转告予他。为父先去处理诏令的事。”
    “父亲,对岸晋军,不会乘胜来攻吧?”陆晏忧虑地问。
    “若果如你跟士衡所言,荆州有人谋计,只在诱我孤军深入,那么,此番应不会轻易出战的。”
    夜冷寂,黑压压的,却零星燃起火光,暗弱的微微点点,人影倏忽来去,尽力凑近,也难看真切。听到有话声回响,依稀还能辨明。就在建业宫中,国主孙休嘶哑道“此任重若丘山,需万死不辞行之”,又转为气闷的宫车里,叔父在叮嘱“身在朝位,临深履薄,当步步谨严”,又到江边营寨,父亲厉声质问“怎证明凿凿罪迹,非你所为?” …… 种种回响混融交叠,呼啸撞向耳际,火光却陡而转盛,铺天盖地弥漫,吞没掉一切人影后,连自身也被烧成灰烬四散,又复无声无光的冷寂。
    冷寂中空无一物,久长到都无感觉时,极遥远地方,传来细细的絮语和琴声,有人以熟悉曲调在吟唱:苹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在调声的悲怆中不能自已时,勉力破开黏腻的冷寂,循声去找,忽见琴边的覆斗熏笼飘出烟气,香味清冽袭人,一切便如烟雾般消散开去。
    “士衡,士衡。”听到耳边在喊,陆机睁开眼,看到陆晏正一脸欣慰地盖上青瓷炉盖。
    “这熏香果然有用。士玄走时留的。他去吴郡请陆喜大夫了,你可要好生等他回来。”
    陆机想答话,却只能紧咬住牙,以抵御随清醒而肆虐的疼痛。身体仿佛被利刃撕扯,血肉拆剥分离的难熬,让他只想闭上眼逃开,任意识再沉沦下去。
    “能将香灭了吗?”陆晏等了半晌,就听到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句。
    忽想起父亲吩咐,陆晏一时满心恐慌,拢住陆机手,殷切说道:“士衡,父亲让我转告,你为人子弟,可不能再轻生求死,罔顾性命的。”
    陆机轻摇摇头,将眼闭得更紧。陆晏无奈长叹口气,转眼见吾彦走进,急促相告道:“将军让公子去议事,我替你在此。”
    接过陆晏递来的碗钵,吾彦问:“三公子他?”
    “不知是伤病,还是想到什么,士衡似乎不愿醒来,总这样不言不动的。他若不进药食,吾将军也不用勉强。”
    吾彦一点头,回道:“虽接触不多,但我相信以三公子仁德,不会行那些逾矩之事。”
    “倒像是,有人在利用他,以离间国主和将军,力图扰乱荆州!”
    吾彦低声说完,见到陆晏眼中,同时闪过了丝不安的神色。
    大帐遮掩严实,却依然寒意沁骨。铜卮灯上灯火缭缭,陆抗抬手靠近,烧掉一小段布帛,将灰烬掷地,问陆晏道:“你熟知兵械粮草,依你看来,需留存多少在此,能应对二万晋军渡江来攻。 ”
    “父亲,江北那些营垒,不是暂不会出战吗?”陆晏反问。
    “战势万变,我等严守,其自然不敢来攻,但武昌一地一旦空虚,那就是荆州防戍的破口,晋军乘虚而入,契入荆州腹地,便可打乱整个沿江防线!”
    陆晏捂嘴一惊,沉思了下答道: “武昌并非荆州重镇,兵员钱粮所备不多,且眼下穷急,若真要对敌二万,怎么都得从他处解调。”
    说完仍是不解,就追问:“父亲为何忽有此问,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陆抗转向案侧的地图,以剑相指,沉吟道:“施将军败于江夏,国主气恨,命丞相万彧速攻襄阳,又责令我出兵策应。江北驻军,一向以襄阳为据点,此番却在沿江立起营寨,我怀疑,这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
    剑尖从山形指向平野:“西陵难以突破,便转至江水中游,从江水、汉水交汇的江夏着手,此处沿汉水而下,从襄阳调兵极便。我军去攻襄阳,他们反而移军至此。施将军前日之败,便可见此处兵力了。”
    “乘国主驻跸,军防空虚,一举攻入武昌,那真是倾坏一处,而使举国震荡。”陆抗回剑叹道。
    陆晏移步到地图,看到江夏处已有星星点点标记:“想必父亲已将北岸营垒探查清楚,此事可急需启奏国主,一则使万丞相回军,二则调集军员粮草,三则,三则国主若回建业避开,不就没那么危急了吗。”
    “这是我猜测,并无切实消息,即便启奏,国主也会如先前般相疑。”陆抗摇头回道,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言之有理,为今之计,只能从第三件入手,我修书一封予你族叔,让他晓明事理,力劝国主回都。”
    “是啊,这里供应匮乏,那些都里来的人不耐,连童谣都在传‘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的。”陆晏抱怨。
    “莫妄议此事。”陆抗拧了拧眉心,头埋得更深,“即便你族叔劝谏,结果仍是不定,攻战一触即发,还需筹措应对之法……”
    “被削兵削权,钱粮无继,还能怎样应对?”陆晏烦躁回道,“父亲,真要应战,怎么都得向国主请兵请粮。”
    陆抗握实剑柄,在案上蹭动,静默阵后,抬头沉声道:“士衡在军中,我就难避嫌隙,请也无用,只会加深猜忌,甚至再祸及士衡。”
    对着里帐,陆抗长吁口气:“士衡贸然来此,真是万般不该。”
    陆晏听到这些,忽有些恍然,怯怯告道:“父亲,士衡大概也想到了,他不愿醒,也不进药食,恐是自寻绝命在。”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