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被积雪压出几道弧度,陆抗从低垂的帐顶回目案上,反复翻动一册简牍,烦躁地以手镇住,问旁边欲言又止的吾彦:
“军中之粮,还可支几日?”
“不出三日。”吾彦忧急答道,见陆抗欲再问,就补充:“丞相万彧将出兵襄阳,国主调了荆州一半粮草助战。”
“本就疲敝,如何再战。敌军营寨都到北岸,冬节无衣无粮,保不定纷纷去投敌,等攻下襄阳,荆州估计也快失了。”陆景站出,气吼吼地说。
陆抗厉哼一声,陆晏赶紧拉下陆景,示意他住嘴,建言:“父亲,眼下不是战机,解决粮草之危,能否再谏言番,让国主不出兵?”
这下轮到陆景使眼神了,见陆晏不理,只得高叹一声:“行不通的。”
陆抗面色阴沉地摇了摇头,吾彦打破僵持,接着建言道:“岁末时节,税赋尚未转运,将军可否请得国主应允,调运些荆州诸郡的钱粮?”
“我任命非是都督,无此特权,若行此事,等同于僭位邀封,也是不妥。”
帐中回复静默,只闻陆抗翻动简册的唰唰声,片刻后他抬头道:“三日太过急切,士仁,你与吾将军总筹所存粮草,消减配给,严慎调度,争取多延些时日。”
又轻敲竹简,深叹口气:“转运之事,也非不可为,这账册虽只局部,但略略看来,吴郡家中资财尚丰,为今之计,要劝服族中,倾财以助军资,一则抵其抗检校之罪,二则也好解释,士衡带此到荆州用意。 ”
转向陆景下令:“ 士玄,你尽快去吴郡一趟,晓之利害祸福,务要让族中配合。”
“父亲,我不保证能说动叔伯们啊。”陆景小声嘀咕。
陆抗横目,眼见要拍案怒起,吾彦忙上前劝:“将军,二公子说得有理,倾人资财何止不易,能筹集多少钱粮也是未知,况且吴郡路远,一去来回,即便运到也是月余之后,所剩粮草断然撑不到的。”
陆抗一揪眉头,闭眼命道:“士玄你且去试,粮草之急,也不指望此一法能解决,我再想他法。”
陆景欲待再言,被陆晏拉住衣角,只得恹恹退下。正要走出帐门,忽听父亲喝令:“回来。”
陆景喜滋滋地留步,转身却正对上陆抗很是忧戚的神色,急切问:“士衡被带走,你去查探得怎样?”
“哦,那个…… ”陆景支支吾吾,左顾右盼,想找托词搪塞,却见没谁再帮衬他。
“到底怎样?”陆抗终于拍案而起。
难堪中,一哨兵匆匆进入,正巧禀道:“二公子夫人,营外求见。”
一众人面露惊异,陆晏立马责问:“士玄,你何时婚娶了,父亲与我均是不知,你在外行的孟浪之事吗?”
陆景回瞪陆晏一眼,低头两手一摊,哀叹:“要不是士衡,我也不会行这孟浪之事的。”
孙瑾策马在雪地徘徊,见来人也只是整了整裘袄,抚上额角斜红,居高临下地冷视着参拜的陆抗等人。
“陆景兄长,你百般诓我婚嫁,怎生又对我不理不睬了,若非我报此名号,你还要避到何时!” 孙瑾冷峭嗔道。
“士玄。”陆抗沉吼出声。
陆景赶紧一溜跪下,喏喏坦白:“那天国主所在,我无法近身,只好托公主去探,想到要救士衡,就出此下策了。”
陆抗闻言,见孙瑾怨怒神情,上前躬身致歉:“士玄鲁莽,还请公主恕罪。”
“恕什么罪,我本是要嫁他的。”孙瑾怒声显得更为急切:“只是士衡,你们不管不顾,我也无法救他。”
“士衡,怎样了?”陆景惊问道。
孙瑾偏过头,咬着唇角不答,陆景只得好言解释:“公主,并非在下不理睬你,武昌宫戍卫严密,我去得几次,都被挡住,你又深居不出,无便从见了。”
“我不在武昌宫,”孙瑾转过头,眼神有些迷蒙,语音颤动着,“若你们还想见到士衡,便随我来。”说罢一扯缰绳,回马疾驰离开。
陆景跳起脚招呼也没用,转眼见守兵已牵来马,陆抗一言不发地跨上,马踏着雪地中蹄印,破风掣电般地追奔而去。
谷中平地,墙垣环绕的三进院落。陆抗带着陆晏、陆景候在前院。从楹间望去,内室门户紧闭,帘幔掩实,堂前侍女配佩剑带刀,环列左右,铁光森森的让人不敢靠近。
三人静立不动,几只鸟雀都胆大地落脚边琢食。陆晏终忍不住,朝陆景怨道:“公主与你置气,何必累父亲久等,你直冲进去请见,如何?”
“不得放肆。”陆抗低声阻止。
陆景收回刚要迈出的一步,就听簌簌脚步声传来。里间厚实的帘幕拉开,孙瑾快步走出,袖手冷颜,也不作称呼礼数,只道:“请入内来。”
随着内室进深,三重帘幕被一一拉开,又随即垂下,走过最后一重,烛火融融转盛,八尺床榻后设屏扆,孙瑾一下踏上木台,掀起轻纱帐一角,握住搭在床侧的手。
那手指节分明,指尖细秀,腕骨处隐现出血痕。陆景认出,就悄声对陆抗道:“父亲,帐内是士衡。”
陆抗正待上前,却见孙瑾的手被一下下挣脱开,她面色一凝,全然拉开床帐,俯下身去,有些黯淡地出声:“士衡,我依你愿,请来陆将军。”
陆机还在无意识地挣脱,只有感觉,眼前却是模模糊糊,唯几处光点在动,直到听见一声威沉的轻呼,视线因警醒而清明许多,光点化成了陆抗少有的温意神色。
即刻以肘支床,半抬起身,尽力连贯道:“父亲,士衡生死不测,太子已亡,账册已毁,父亲只言不知,国主该不会再有猜疑的。”
陆抗半蹲下,扶稳他,只关切问:“士衡你怎么了?”
陆机却无反应,仍兀自道:“余事,二哥皆能向父亲言明,士衡任意妄为,有失奉孝尊亲,望乞恕罪。”
陆抗望向孙瑾,孙瑾闷哼一声,坐下从陆机肩头处捏住被缘,就要翻开。陆机忽而伸手扯住,极轻极淡地似哀求:“还请公主勿犯。”
孙瑾不理,继续使力外拉,拉扯中,陆机手渐渐失力,跌落下去。孙瑾站起一下掀开,众人顿时惊愕,看到半面里被,几乎被染成血色。
“他受杖刑,本就伤重,可不知为何,伤处出血难止,医官均是不解,只道血失过多,便是衰竭而死。”孙瑾沉静说道,眼周微微泛红,说着把陆机的手放好,调整头枕位置,再轻轻地将被盖上,放下纱帐。
陆晏看着看着,不动声色地撞陆景一下,陆景悄声回他:“我不介意的。”
“士衡。”陆抗见陆机只是不动,探过纱帐摇了摇他。
“勿摇了,他只会醒这一小会的。”孙瑾出手止住,“且伤损之症重,也不可再受何风邪。 ”
“有劳公主照看士衡。”陆抗郑重地一拜,闭眼片刻,从容言道,“死生有命,我不及救他,也是他妄行致罪,我就此带他回军中,有何罪责,谨待国主诘问。”
孙瑾一阵恼怒,真觉父子简直一个德行,直上前道:“尔等为他父兄,见他垂死,难道是无动于衷、无法可想吗?”
陆景一怔,赶上去拉住孙瑾,劝道:“士衡牵涉之事,公主有所不知……”
“不知又如何?”孙瑾猛一挥袖,对陆抗断然道:“陆将军,我既言嫁,便是尔家子妇,士衡于我为亲族,既救下他,国主便不会再问。”
陆景铭感在心,却只听陆抗淡淡回道:“如此,士衡更是身份有碍,为公主名节,不宜再留此地。公主只当士衡死去,不再向人提起今日之事。”
江边驷马辎车缓行,陆晏持辔,在干冷风中缩了下脖子,问同坐在车轼前的陆抗:“父亲,士衡伤重,为何执意要带他回营中?”
“是啊,他与公主一起,我又没什么意见的。”陆景也从车内插话。
陆抗幽幽一叹:“国主性情无常,你们以为,仅凭公主一言,那小院便会安然无虞?”
“国主为何非杀士衡不可?”陆晏仍是不解。
“图谋尊位,人君之大忌,把他带到军中,兴许国主还能有所忌惮,不至赶尽杀绝。”
陆抗沉重说完,望向旷野中的对岸,陆晏也随他视线看去,本是草木茫茫的江夏郡,如今在枯槁中现出座座营垒。望楼耸出,旌旄飘展,伐鼓呼喝声时而隔江传来。
“晋军近日可有攻袭?”陆抗问。
“父亲不用担心,他们不过乘着水枯,遣一两艘船骚扰,江上水战那及我们,都是船还未渡过半,就被打了回去。”陆晏回道。
“不可大意,他们明知渡江不能,还频频挑衅,定有更深用意在。”
“听闻丞相遣施绩将军攻江夏,晋军如此,不就是诱我北攻吗?这般大军临境,将江夏拿下也好。”
“即便攻下江夏,孤军过江,也是难以久持。”陆抗反驳陆晏道,“何况以眼下兵力,攻退晋军不易,徒增损耗而已。 ”
“自西陵战后,晋军在荆州多有动作,可又不直接邀战,真叫人看不懂。”陆晏遥遥头感慨。
陆抗抚须沉思,忽觉背后车帘被拉开一线,传来陆机清浅的声音:“晋荆州刺史胡烈,我知此人,其带二万灭蜀大军,越山险至荆州,本图西陵,但败于父亲和步都督,就屯兵荆襄一带防守。此人行伍出身,勇悍却无谋,江北这般攻势,不像是他所为,背后定有城府之人,父亲切要注意。”
陆抗盖下车帘,要打断他,陆机却撑住车轼,执意说完,在话声渐低不可闻时,又复清晰起来:
“还有,万丞相怀疑我,交通胡烈,以吴郡家产贡献。我此番言,父亲该知我无辜了。证物已毁,如若丞相仍是不信,士衡唯有一死以谢之。”
“士衡,为父从未疑你。” 陆抗搭上他在车轼上的手,血气空乏的枯冷触感,使心中猝然被酸楚浸透。陆景一直在车中扶着陆机,忽感到他身体全然脱力,轻忽忽地似雪絮般颓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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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不太顺,好郁闷呃,但会努力尽力加油的,无人理睬的自我鼓气。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