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覆

    说罢,斜睨一眼侍立门庭的徐存。不一会儿,徐存手托承盘,疾步走上御座,火光投到盘中,赫然现出一柄鎏金镶玉、锋刃银白的匕首来。
    孙休拿起,哐当一声扔下高台:“出此诏令前,孤要你歃血盟誓,不计生死,誓行此令。”
    看到陆机一脸愕然,孙休既而解释:“以卿忠恳,自不必如此。作盟誓仪,只是要你知道,此任重若丘山,需万死不辞行之。”
    陆机觉得很是怪异,突然想起陆景在耳边那句“另立新君”的暗语,隐隐猜到了什么。又回想君臣之交,数载情谊,也不应答,只是果断持刃,划破臂腕,沾血指天言道:“以身碧血,告誓神明,如有背违,任加殃咎。”
    孙休展开简册,嘶哑却不失威严地出声:“孤任你为太子太傅,待孤亡后,辅太子登基,临朝监国。”
    陆机迟疑接诏时,徐存牵来年方十岁的太子孙单,在他身前跪下,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师傅。
    陆机一时觉得悲戚又荒谬,怔忪难以移步。看着眼前懵懂稚嫩的孩童,转身蹦跳着退走,小小身影消失在重重梁柱间,火光不及处的黑黢暗影中。
    门庭处又走来两人,丞相濮阳兴、左将军张布冠冕堂堂,趋步越过陆机,手持笏板拜在御前。
    孙休并不理会,再从高台走下,脚步越发不稳,走完台阶时,身形一震,猝然喷出一口血,苍龙绣饰的衣襟顿时染红。
    “陛下,保重。”濮阳兴、张布起身相扶,孙休扬手挥开,往前拽住陆机手腕,眼中通红如火灼,沉沉言道:
    “士衡,君臣一场,就此别过。望你记住,此事,你是我唯一可信托的人。”
    “且退下吧。”孙休放开陆机,无力地吩咐。
    “眼下边事暂歇,务要养民丰财;豪强占编户田土,须州县再行料检;沿江只守境防御,不可向北寻衅;交趾叛乱,患在心腹,谴大都督薛珝、陶璜调兵攻之……”
    陆机反身,勉力稳步地退出殿堂,孙休托付濮阳兴、张布的政令断续传来,熟悉的桩桩件件,也是他和君主在学宫寝殿中曾问答商谈过。
    殿门复又关上,孙休稍顿了顿,终了阴森说道:“尔等循吏出身,一路跟我到尊位,心知朝中大害,在勋贵,在权臣。孤被族兄孙琳拥立,被他百般欺压,好歹扳到了他,可还有东西军镇,几代盘踞,顾陆朱张大姓,簪缨满朝,田土无数,这些如鲠在喉,不得不除,否则,我孙氏基业,也迟早如中原,被他姓篡夺掉,此为切要,切要!”
    太初宫东府,宫人侍宦将素白绫锦缠梁绕柱,太子孙单被套上一身缟素孝服,被朱皇后胁迫着,不安分地朝西向的香炉跪下。
    “师傅,我能不能出去玩会?”太子试探地问身后的陆机。
    “殿下,父丧斩衰,古义三年之丧,先汉文帝改三日释服,今从汉制,殿下要着此服守孝三天,三天之内,可不能出去了。”陆机尽力用亲和口气劝说。
    太子失望地瘪了瘪嘴,默默缩到了一脸哀戚的母亲身边。
    “陆少傅,陛下梓宫何处,我母子,为何不能到灵前守孝?”皇后小心翼翼地问,语调惊慌得有些颤抖。
    “皇后稍安。陛下太极殿宾天,方才发丧,梓宫尚未完备。”陆机勉强应付,摇了摇头,索性上前一拜,急切道,“臣下有事相问,请皇后告知,陛下是何急病,何时患病?”
    “并不知。近十日来,我都未见陛下,是听闻过太医出诊,我想去问,可昨夜,太医值房起火,全成了灰烬。”
    陆机沉吟间,皇后又喁喁叹道:“我与陛下本是皇室孤弱旁支,不该强留此尊位上的。”
    “娘娘是否受人威胁?”陆机轻问。
    皇后怯生生地抬眼,更紧地搂住了太子,不发一言。地面忽然传来震响,使半跪的众人都不由颤动了下。
    丞相濮阳兴,左将军张布直入东府,两名抬简的侍从紧随其后。
    “启太子、皇后,朝臣建言,国主急薨,内外忧患,非长君不可应对,非贤才不可理国。太子童幼,当让位于宗室长者,以固宗庙,以安社稷。”濮阳兴郑重启奏,翻手指向堆起的简牍。
    陆机轻触了下孙单额发,以温润目光示意他不动。随即走到简堆前翻阅,不一会儿,揶揄叹道,“丞相真是未雨绸缪已久。”
    转而厉色:“前日国主予我遗令,丞相候在门庭,想必听闻明白。太子名位所在,是为储君,理应国主驾崩后继位。阁下顾命之臣,为何行这等违逆之事? ”
    濮阳兴面不改色,淡淡答道:“我等并非违令,只是为社稷安危计议。太子仍是太子,主位由贤长的宗亲暂代而已。”
    “欲效先汉董卓、曹操行废立之事,丞相何必如此周折,自欺欺人。”陆机冷冷一笑,“在下只是好奇,丞相、将军一无勋业在身,二无军权在手,何德何能来翻覆尊位,威逼幼主!
    “正如方才所言,不是我二人主张,实乃群臣忧国,想立明君主政,以应危亡。”濮兴仍是从容回应,又顺势转向厅堂,问道,“皇后,可否应允群臣之议呢?”
    看濮阳兴成竹在胸的淡定神态,陆机心下明白,这场变乱已是准备周全,箭在弦上,不是言辞争辩所能对付的。他转眼看向朱皇后,想从她反应中看出点别的端倪。
    皇后果然颤巍巍站起,颓丧出声:“我寡妇人,怎知社稷,既然众议如此,我应允便是。陆少傅,烦请写此旨意吧。”
    “皇后…… ”陆机想出言阻止。一直静默在旁的张布忽然按剑,几步上前截住陆机,眼神阴鸷,“少傅请代太子拟旨。”
    “可勿要犹疑。少傅知国库空虚,宫内镇军缺饷数月,而今他们候在府门,我若安抚不住,一旦哗变,就难保皇后太子要死于乱军刀剑了。”张布持剑顿地,东府外响起人马涌动、铁木交击的喧嚣声。
    “师傅,”陆机一时惶然失措,孙单拉住他衣袖,用力地往里拽,边退边小声嚷道,“我不想死,母后也不要死。”
    陆机猛闭下眼,似乎一下明白那晚孙休要他万死不辞的重誓了。但形势如此,即便冒死,也无济于事。他轻轻挣开孙单,扫视一眼慌乱的皇后,镇定地行礼,沉着言道: “臣下尊令。”
    晨光从东斜照宫城,半侧殿阁廊庑煌煌耀耀地明亮起来。太极殿东南的中书值房内,陆机一身朝服,正匆匆整理冠缨簪带、蔽膝鞋履。缁黑的衣带宽大厚重,袖襟处密密缀满连珠暗纹,将他高挺的身形显得甚是威严肃重。
    “士衡,着此朝服,才显你将门赫赫气度,平日青衣便服,倒泯然于我等文士了。” 中书郎韦昭在旁笑道。
    “我本就一介文士而已。”陆机平平回应,“弘嗣,你娴熟官制仪典,避太子立新君,本不合典制的事,你参与上书了吗?
    “当然未曾”韦昭果断一答,“不过,这登基仪轨,是我定的,分内之事吗。汉末以来,天下大乱,违制乱套的事多了去了,哪能一一计较。”
    陆机冷面不语,跪坐下翻看简册,韦昭讪讪撘话:“士衡,你我同出太学,相交多年,还不知我。我家世代史官,只管观世事记兴衰,不想置身其中的。”
    “为道不争,观复万物,是不?”陆机一晒,“那你还勤勤恳恳,把仪轨做得如此精细作甚?”陆机扬起简册,斜睨着韦昭。
    “新君强令,无可奈何吗。”韦昭搓手站到案旁。
    “尚食奉醴樽于东序帷内,樽西馔陈,笾豆各十二,设罍洗于樽东,罍在洗西,篚在洗东。”陆机指着文字念道,相问,“古礼的罍樽笾豆都来?还做大祀之等十二?”
    “看来士衡你果然郁乎文哉。”韦昭呵呵笑道:“汉天子临轩行事,笾豆也不过九,新君说衮冕垂珠十二,笾豆也要十二,就这么定啦。”
    “乱套。”陆机不屑道。
    韦昭反而正色:“礼不在玉帛,乐不在钟鼓。别看表面,新君要行越矩之仪,还搞得煊煊赫赫的,看来别有抱负,志在天下啊。”
    “那恕我寡陋。”陆机笑着应和,又惊异道,“哦,弘嗣你知新君是怎样的人?”
    “哪里,揣度罢了。”韦昭摆摆手道,仍是严肃神色,“说起新君,也是离奇,他出身贵胄,却因故太子孙和废黜,一直辗转流离,被封乌程后,也谨慎保身,寂寂无闻的。谁料一朝,竟翻覆朝政,荣登大位了。可见这些年,是有多汲汲营营,韬光养晦在。 ”
    “可怕。”韦昭末了一叹。
    “可怕?”陆机疑道,“我看劝进书上可写着,乌程侯皓才识明断,勤勉好学,奉遵法度,勘当帝位。”
    “丞相他们诌的,你也信?”
    陆机不置可否,又问:“弘嗣你掌集内外文书,都未曾听闻乌程侯什么消息吗?”
    “偶有州府上书,说他荒淫暴虐,也没细说怎么个暴虐法,先主都当中伤之言,不理睬了。”韦昭答道。
    “那就不只可怕,也很可疑了。偏居一县,无声无息,怎生建业经营?孰知朝堂上下,不是那么好笼络的。”
    两人正沉吟时,值房外太常礼官来催:“典仪在即,中书侍者请各入就位。”
    太初宫前阔大广场上,灰蒙日光移过凸起的青石御道,在晨雾中照出高翘的殿顶鸱尾。重檐边的四神瓦当半遮着光亮,使殿内宫悬乐声更显清清泠泠了。
    而殿外的军乐鼓吹正隆响助威,鼓起三阵时,百官鱼贯趋进,依序就位,列在御道两侧。殿台上帷帐内,尚食奉御布陈笾豆簋簠,酒食醇香缭缭飘散开来。
    吴帝孙皓身服衮冕,玄衣绛裳,端坐在镶玉舆辇上,在华盖的拱卫下,由赞着导引行进。摇晃的十二旒珠后,新君抿嘴肃然,不露丝毫喜怒之色。
    典仪尖细声唱:“拜。”赞者相传,随着令声回响,百官跪俯行礼,黑绛的冠帻、袍袖如浪涛般起伏不息。
    舆辇徐徐行至殿前,孙皓下辇立身,缓抬双手向天。殿左,太常开始高声宣读册文:“今日吉辰,王承前绪,光于大业,天降祥瑞,人神告徵。将青盖入洛、威布四海,囊括寰宇,克成帝业。”
    御道左侧,陆机不动声色地碰了碰韦昭衣袖,悄声问:“这词是你写的吗?”
    “呵,我才写不出这等虚妄的谀词。”韦昭翻白眼道。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