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

    武昌吴军大营东北角,阙楼式望哨台高出地面数丈,台面四周遍插旗幡,末梢飘带在高风中上下翻飞。朝日出云,在涌流向东的江水上印出一道狭长金光,随着并不激烈的细浪闪闪跃动。
    陆抗拨开几根缠住木栏的幡带,眺望江心一艘渐行渐远的大船,沉声道:“风向西北,鼓帆而行,他们不日该到建业了。”
    “我挑的稳当的运粮船只,这几日风浪不大,船上水勇也熟江情,一路应当顺遂的。”陆晏在旁回禀。
    陆抗点点头,顿了顿,又苦笑一声:“只是江上风浪就好了,就怕暗中涌动的风云,才更是奇诡难测。”
    陆晏正欲回应,忽见陆抗转身,突如其来地问:“你怎样看士衡?”
    陆晏一时语塞,待回想了下近日的相处,就直言道:“士衡文质清雅,知礼守节,识鉴过人,可称国士之资,只是,过于强果决绝了些。”
    “士衡像他母亲,坚贞,聪颖,却是不近情理的决然。”陆抗迷离起来,回想往事,“当年权臣诸葛恪被夷三族,他母亲为使陆家不受牵连,提出与我和离,丢下士衡,背着众人独自离开吴郡家宅,与她族人四处奔逃躲藏,不久就客死在异乡。我当时要赴镇荆州,竟未顾她分毫。士衡自小无母抚恤,本已孤苦,待他长成,我又无奈使他到朝中为质,让他承受这内争外战的凶险。对他们,我真是亏欠良多,无以为偿报。”
    陆抗语声渐低,不觉用手轻抚了下眼角。
    “此次得见,士衡如此孝义恭敬,无半分怨愤之气、乖戾之态,我很是欣慰。对他疾言厉色,也是想他安生待在朝中,可是他执意政事,要涉险奔走,我也无奈,只能顾念他到此。 ”
    陆晏略知这些往事,但当面听父亲说来,才体会到了些他不舍的缘由。看陆抗静默良久,于是轻声劝道:“父亲,高台风烈,回营吧。”
    陆抗稍闭上眼:“此地一别,也不知何年再会,或是再会,都难求得。”
    “父亲?”陆晏惊异于陆抗的哀叹,却又不知再问什么,看父亲略显颓唐身影,也觉得家事国事,沉压在身、盘桓在心,忧闷难耐,却又挥之不去。
    舫船靠近渡口下锚,猛一摇晃,舷窗吱呀震响。陆机睁开眼,看见一线日光照入昏暗舱室,从窗缝延展的光亮铺满床榻,有些闪耀刺目。
    他一下坐起,俭朴的粗木船舱透出谷粮清香,舱外呼喊声踏步声阵阵传来。旁侧舱门被打开,陆景一脸笑意地走进,坐到榻前欣喜道:“士衡,你又睡了好久。”
    陆机知道陆景不像父兄那么严肃,也自嘲地笑笑:“怎么我每逢醒来,就会换个地方?”
    “那是你福大,总有人看顾你,顺你心意。你说要回建业,父亲不就让你回了吗。”陆景一撇嘴,语气故意酸溜溜的。
    看陆机面露疑惑,陆景拉起他手,接着说:“现下当涂驿泊船,一两日就能到都城。那天你刑前昏倒,又发高热,父亲可是衣不解带地照看你一宿。可是迫于监军威压,不得不送你离开。第二天让我和陆喜大夫随船,他也亲自送你到船上,对我们还百般叮嘱的。我和大哥军中受伤,也没见父亲这样关切过。”
    听陆景半玩笑半懊恼口气,陆机也觉得亲切自在起来,油然一笑:“那我致歉,不过,父亲也就关切我一次而已。”
    陆景也轻笑出声,看陆机精神尚好,转而正色,严肃地问:“很多事,父亲不及细问,我能打听一下吗?”
    陆机一怔,点了点头:“二哥但问无妨。”
    “你跟国主,到底怎样关系,他这般将权柄相授于你?”陆景追问。
    渡口人声熙攘,断续传入舱中。陆机看了眼窗外澄澈的浮云,敛眉思量一番,便道来:“国主喜好文教,即位后创设太学,立五经博士,我便从学其中,曾偶遇国主,与之讲经论学,言谈甚称他意。一年后,我因课试优等,位赏中书侍郎,到宫中拟诏传旨,渐次入参机要。国主锐意典籍,时时与我讲论道艺,也算莫逆于心,相与为友。我虽名义上为质子,实则没受什么制约。直到魏军伐蜀,朝议纷纷,国主自感危亡,让我朝堂建言,又力排众议,授符节印信,命我出使。于是我甘冒不韪,立下军令,来奔走西境了。”
    “甘冒不韪?是因你质子身份,还是位微权重?”陆景惊问,“你这样来,不知父亲承受多大压力,而且于你自身,也是危机重重,几成众矢之的!”
    “我知道。”陆机黯然低头,“于理,我不该如此,但于情,我却身不由己。”
    “报国主知遇之恩吗?”陆景冷笑一声,又温颜道,“士衡,我觉得,国主不是信任你,而是把你推到险境。这次到建业……”
    陆景叹了口气,干脆凑近陆机耳际,低声道:“听闻国主危殆,朝中预谋另立新君。”
    陆机顿时惊愕,正待相问,甲板响起急促的喝问声。陆景起身探看,只见陆喜一脸惊慌,急冲冲地跑进来。
    “我料公子这两日该醒的,可觉安好?”陆喜看到陆机坐起,先问询道。
    “我无碍,有劳大夫照看。”陆机俯身作谢,赶紧问,“外面何事?”
    “是这样,我采买刚回,码头碰到一众官兵,说大船一律不准前行,每船上船搜查,武器兵勇皆不得过。我赶来回禀,这不,他们都搜到这艘船了。”
    陆景按住陆机一肩,示意他不动,拿起舷窗旁一册书简,边出舱边气愤道:“我不信父亲威名,还镇不住他们。”
    不一会儿,甲板震声渐远,陆景低垂着头,神情恹恹地回来,咧嘴苦笑:“士衡,你看我所言不差,建业风声鹤唳,就要变天,防范都防到当涂来了。”
    “二哥,怎么回事?”陆机仍一脸疑惑。
    陆景两手一摊:“就是陆大夫说的,这船进不了都城,我让水勇们驶回荆州,我们改乘艘小船到建业吧。士衡,要委屈你了。”
    “哪里。”陆机心不在焉回道,看窗外罗列的船舶起伏荡漾,远处几艘单篷小艇顺着江流,往东北方的都城飘去,浩渺江面只余寥寥只影。
    陆景对上他目光,摇了摇头,“不要多想,无论都中如何,静观其变总是上策。”
    秋风肃肃,日影沉西。秦淮水边朱雀航,一条笔直苑路通向都城的正门宣阳门。
    自吴大帝在在秣陵湖和紫金山间初建城池,建业为都已历四十年,人物凑集,士民繁衍,宫馆峥嵘,邑屋连绵,渐成东南繁盛巨丽之地。又东凭山峦,北靠江险,驿路、军戍、集镇、商市延展四周,船帆熙攘往来,军旅羽旄不绝,已是山水形胜、龙盘虎踞的浩然气象。
    青槐夹道,砥石为基,敞篷轺马前,马鸣啾啾。陆机在道上与陆景、陆喜作别,执手言道:“此去东南三里,丹阳郡中旧宅,陆凯族叔现居在,他肯定很乐意见你们,不过小心他又要百般探问父亲安否。”
    陆景一笑:“也是好久没见叔父了,”转而拉拉缰绳,递与陆机,“路途不远,我们徒步即可,公车本是候你,看来早有人亟待你回都呢。”
    陆机推手,淡然谢道:“我待罪之身,那敢安车驷马地张扬,天色将暮,还是你们乘车速回,我快走几步,也就到宫城了。”
    陆景也不再让,手搭在陆机肩侧,语重心长相嘱:“万事当心,望自珍重。朝中争斗虞诈,能避则避,”顿了顿,又道,“我和陆大夫暂留丹阳几日,等诸事安定,再回荆州不迟。”
    陆喜也正色道:“公子伤病方愈,内腑尚虚,易受风寒邪气,还是不要奔劳,多居静休养为好。”
    陆机默默一点头,眼中涌出些湿意,但只是匆匆躬身拜别。迎上夕阳将山峦投出斜长暗影,在一片车马粼粼声中向宫城走去。
    建业城太初宫,南面宫门兵卫森森。持戟兵士几步一人,间断地站满了门楼上下。中央公车门左侧,是专供文官过往的升贤门。陆机走近时,看到宦者徐存手持环绶,交手静候在门道正中。
    “陆侍郎,陛下殿中等候。”徐存面无表情作礼道。
    陆机做出揖让手势,尾随引导进到宫城。宫内前朝后寝,不过三重殿宇,年深日长,无漆的木色泛黑,在九丈高台上越显肃重。
    陆机想起初次走过拱卫的阙楼,穿行环绕的游廊,随朝班立于重檐歇山、面阔五间的太极殿前,在整肃的鼓吹声中参与元日朝会。高台峻阁,望之如仰云天,礼乐仪典,显出朝政万千威仪。
    而今殿宇寂寂,鳞次瓦当突兀在漫天红霞中,瓦上生出的杂草被秋风吹得倒伏。一侧檐脊因风雨侵蚀,些微地塌了下去。
    殿中灯火蹭明,御座两侧,青玉枝灯缀满火光,鼎状熏炉腾出缭缭白烟。吴帝孙休衣裳端庄,冠冕齐整,却很是颓唐地在一片烟火中坐起身来。
    “陛下,未能联蜀,西陵有失,臣前来请罪。”陆机拿出节仗印信,在御座台下俯地叩拜。
    “请罪,”孙休无奈地一笑,“存亡自有天数,那能系于你一人之身。要是真依朝议办你,你早被治罪无数了。平身吧。”
    陆机抬起头来,发觉一惯从容笃定的君主,此刻语调居然带丝犹疑不安,在空阔殿堂中荡出异样的回响。
    孙休颤巍站起,把桌案上奏本一推,厉声道:“劾来劾去有什么意思,你们这些勋贵世族,朝中盘根错节,不就是为一家之利彼此攻讦,邀功固权吗!”
    陆机愣住不语,孙休走下高台,拉他站起,转而温言道:“孤知你非此等人,所以不会让你身陷其中。”
    “臣惶恐。”陆机喃喃一答,见孙休兀自踱步,向门庭走去。
    “孤排众议,命你出使,是想你有功业傍身,父兄相护,不至在这纷乱禁中,随我如履薄冰,朝不保夕。”
    “可惜究竟不能。”孙休沉沉一叹,“士衡,自与你太学讲经以来,孤尤惜你清白无邪,立身持正,凭忠义,为社稷谋虑,为国政尽心。当初孤一介庶出藩王,被迎建业即位,也曾与你相似,望以良政德治兴国。但这些年来,孤明白,坐此位者,当有城府、狠辣、忌疑、权术。”孙休语调陡然厉烈。
    “真是遗憾,孤刚习惯这些阴诡,懂了操持权柄,却难防明枪暗箭,要被害了。”
    孙休凄然仰靠在御座上,一簇火光正煌煌照亮他半身,陆机这才发现,吴帝浮肿的脸上,泛出片片青灰的死气。
    “陛下,究竟发生何事?” 陆机惊问。
    “说也无益。”孙休勉强撑着桌案站起,抽出一册长简,举在胸前,“孤时日不多,苦等你来,是要托件要事。”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