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尚拔出配剑,就着熹微晨光,在泥土上划出山川地形,山势曲折,江流收窄处,拿树枝标记关口,最后剑指向东南方:“此南津关,乃荆楚入巴蜀要道,两山耸峙,水道狭隘,引吴军入关,可使前后不相接应,分而灭之。”
程章赞赏地一笑,对身边两位将领道:“胡烈、丘建,先锋主力到南津关内设伏,其余兵分五路,四路防守紧要关隘,一路随我诱进吴军。”
西陵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步协站在城楼高处,凝神远望,一阵疑惑:罗宪坚守许久,怎生一朝悄无声息逃了呢?
下属将领陆续前来,禀告收缴的府库钱粮、图籍案卷。步协兴冲冲地随后,“兄长不听我言,差点错失良机,此城拿下,何须陆氏分功?”
步协捋捋长须,看本在江天之际船帆,已然越驶越近,摇了摇头,发令道:“到城外追逃,搜山溯江,占领巴东地界。”
鼙鼓响起,令旗挥动,围城的吴军列队退开,向临近的山陵峡谷四散而去。
城外驰道,逆着退散的大军,陆机策马疾行,青纱外袍有些濡湿,巾帻下几缕长发被风吹起。到城门前勒马,解开腰间紫绶,抽出金印,对守城侍卫道:“侍郎陆机,求见步都督。”
“我候你已久,毋需印信,进来吧。”步协负手站在城门正中,正色道,“我遵守约定,缓兵三日攻城,确是座空城,但并无伏兵。”
“世伯遣兵士四散离去,何意?”陆机下马行礼,一指城外匆匆行进的队列。
“依你先前提醒,孤城恐被围困,分兵到周遭山林,也好彻底占此险关。”
“分兵山林?”陆机前行几步,急切道,“世伯不忧山高林密,敌军埋伏在内,一旦遭遇,都没法救应了。”
“不先发制人,难道等他们准备就绪,居高乘风,火烧了这城。”
“看来世伯也明白,占此城,有如入瓮。”陆机喃喃叹道。
步协看陆机恹恹神情,有些不满:“令父荆州军想必已至。数万吴师,对一众疲弊残兵,纵使入瓮,也可保无虞。”
陆机摇了摇头: “世伯可曾记得,蜀先主曾号七十万大军,便是被家祖数千人马歼灭此地?”
步协听出了话中的兵败暗示,气愤道:“那我将承尊祖余烈,再灭此犯境之师。”
陆机未想激怒步协,跪下重重一拜,轻声言道:“荆州军只五千到此,家父尚帅两万后部,星夜从陆路赶赴。”
“五千人,守西陵城,足矣。”
“世伯已然分兵,接下去,又如何打算?”陆机问道。
“西陵至险,在南津关,我亲率一队人马,先占了那里再说。”步协拿出令旗,从陆机身旁,大步走出了城门。
城楼正对的半山驿馆,酒幡随风翻动,但街衢寂寂,人去楼空,临江的黝黑木栏上停着一溜鸟雀,陆机走近时,一下子呼啦啦地飞散开。
馆内杂乱的帷幔破旧失色,高台正中案几上,放着一架蒙尘的鸣琴,旁边有只酒尊倾倒在地,尚留小半残酒。
宴乐余音,诗酒相合,对着破败的酒堂,陆机想起程章衣着锦绣的堂皇样子,怔怔有些神伤,左右无人,他拿起琴,凭栏坐下,扬手铮铮起声,就景唱道:“瓮余残酒,膝有横琴,寸阴无停,荣华夜零……”
碧山将暮,秋云几重,江风越发浩荡,泠泠琴声不绝,但在一片风声兵戈声中,只是极细极微地传开。
西陵城中鼓声又起,陆机止调收琴,端放回原处,又将残酒扶了扶,收拾了下衣襟,准备离开。
静寂中传来脚步声,程章拍着一把金柄竹扇,左右顾盼地走上楼来。
“我就知道,会等到你。”陆机从几案旁起身,对楼间笑意盈盈地说道。
程章找了处干净的席榻坐下,一叹:“能到此,实为不易。”
“但你还是会来。”陆机正面向他,一字一顿沉吟,“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我心则夷。”
随之拿出一个装简牍的锦囊,递给程章:“交战在即,君乃行商,断不想处离乱之地。这里有封书信,君若有意,可到建业经营一番。江东亦丰饶之地,都会商贾云集,市易繁盛……”
“成,我去。”程章一展竹扇,推了下锦囊,“何须书信,难道在建业,我再不得见你?”
陆机哑然一笑:“世事难料。”又将锦囊托回手中,“权当你我相识,留作个信物,如何?”
看程章伸手拿去,他接着问:“那你何时动身?”
“不急,眼下还有件未了之事。我是不在意谁兴谁亡,但与罗太守还有笔帐未清,西陵已陷战火,他何去何从,我还得等个结果。 ”
“劝你莫要再等。此地两军交战,人都逃亡殆尽,战地凶险,为笔帐,不至赔上自己性命。”
“若我劝你走,估计你也不肯。”程章笑道。
“我使命所在,比不得。”
陆机摇摇头,心下一惊,不想程章如此回应。
于是他坦然道:“章度,我知你看似浮浪,实则心有机谋,胸含乾坤。萍水相交,不便多问,只是,经此一别,山长水远,念故人之意,愿多保重。”
说罢起身,作礼一拜。转身欲行,又回头道:“西陵,还是不要留了。”
程章并未相送,他坐在鸣琴前,一寸一寸地抚过去,喃喃低声:“他唱的是寸阴无停,荣华夜零,荣华夜零呀。”
陆抗拿着木杖,沿营帐正中的地形沙盘慢慢逡巡,不时让在旁的步阐,点出现下吴军的布排位置。
守卫来报:“将军,令公子求见。”
陆抗微点下头,继续跟两旁将领讨论战事。
听到门帘窸窣,他也不抬头,问道:“何故如此来迟?”
“西陵城外,别一故友。”陆机跪地,如实禀告。
陆抗正欲作色,陆机站起,急切地问:“不知父亲所帅之兵,欲如何相援步都督?”
战事当前,陆抗敛色:“西陵城已攻取,看来并不需我来相助。 ”
“攻未必能守,百战之地,山重水复,犬牙交错,父亲帐中运筹,不正是计议如何布兵守境吗?”
陆抗点头一笑,旋又皱眉道:“这里地势复杂,或分兵出界,把控全境,或聚兵至城,坚壁不出,得相机而行, ”继而拿起木杖指向沙盘,“这几处关隘……”
“报”,账外响起一阵惶急叫声。
陆抗丢下木杖,疾步掀帘而出,看见一个背插令旗,半身染血的斥候,奉步协帅印,半跪恳求:“都督南津关遇伏,求请救兵。”
陆抗冷静回道:“在南津关何处,是否入关?”
“溯流到关中青岭滩,突然箭矢雨下,都督命后撤到岸,又杀出一队人马,伤亡不可尽数。”斥候悲凄说道。
“何其用兵不慎!”陆抗斥骂一声,瞪向步阐。
步阐一脸疑惑,低声道:“兄长怎会进军到南津关?”
“都督得胜心切,曾言先占至险关隘。方才匆忙,不及细禀。”陆机插话道。
“我怎不知,兄长留我在营寨,自己亲去犯险?你怎么不早说?”步阐一下拽住陆机衣襟。
“这不是争执时候。”陆抗呵斥一声,走到靠山筑起的高台上,发令:“左弈 ,点兵五千为先锋,快船进南津口,接应步都督;吾彦,你带五千为中军,守南津关口外;其余人,守此营寨,不可妄动。”
“陆将军,我要随先锋,去助我兄长。” 步阐不满道。
“军令不可违。”陆抗回绝步阐,视线扫过欲言又止的陆机,吩咐:“你二人随我,乘船到关口一探。”
南津关内,山势将水流切出狭长一线,步协骑马当先,沿入秋枯水后的滩涂往谷深处走,衣甲马背上血迹沥沥,身后上百残兵也是衣衫破烂,哀声连连,扶着矛戈刀弓勉强跟上。
夕阳过岭,群壑渐暝,阴翳的深谷越发暗淡。步协耸身望下地形,催道:“前面谷内林密蔽天,趁天黑藏身,修整一晚,明早再探出路。”
山崖突出的石台上,程章借最后线天光,看着弯弯转转、溃不成形的一队人,对罗尚笑道: “观天苍地茫,真是人如蝼蚁 。 ”
罗尚不屑:“有这闲心,不如一举灭了,等他们进了林谷,找都难找。”
一回头,看周围兵士悄声堆起的木桩巨石,不解道:“堆这些干嘛,我带一队人,下去就将他们杀尽。”
程章伸手,挡住罗尚欲拔的佩剑,轻声:“穷寇莫追。”
“擒贼擒王,吴军主帅步协在此,我等守这关津整日,好容易等到这厮。”
“所以,他可不能轻易死了。”程章打断罗尚,狡黠一笑。
峡中水流激激声更甚,桨棹击水声传来,几艘竹筏隐现在山崖弯转处。程章极力眺望,而后猛一拊掌,对罗尚叹道:“我也是好容易等到。”
他快步走向高台边观望的胡烈:“胡将军,弓箭手半山埋伏,剩余步卒一路到前方谷口,一路临崖下滩涂,候令,待吴军逃窜时,一并射杀。”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