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大学的校园里, 上百年的大树把一条条小径遮挡得严严实实, 盛夏的阳光再如何炽烈,也只能稀稀落落地洒几束进来, 照在过往的, 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上。
贺铸然刚从周成办公室出来,走在去实验室的路上,就接到了苏碧曦的电话。
他的眼角一下便弯了起来,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 “曦曦。”
“怎么我的电话刚打过去,你就接了呀?”电话那一头, 苏碧曦故作疑惑地问。
贺铸然脸上的笑意更盛,语声都轻快无比, 温暖而醇厚的声音传来, “我拿着手机,一直在等你给我打电话。”
因为苏碧曦在外面旅行, 时常没有注意来电,贺铸然给她打电话,多数时候她都接不到。
她在看见电话以后,才会主动给他回电。
她跟着家人出去旅行, 已经去了大半个月了。
苏碧曦顿了顿,柔婉的声线而后笑着说,“一直在等我电话。啧啧啧, 我这么重要啊, 真是没想到。”
贺铸然的脸无端有些发烫, 在路边找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有些踌躇地说:“你一直很重要…….你知道的……..”
苏碧曦隔了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曦曦?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说错话呢?对不起,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跟女孩子说话……..”
躺在床上的苏碧曦眼角划过一滴泪水,深呼吸一口,把喉头的哽咽压了下去,径自换了一个话题,“阿铸师兄,我才发现,你今天一直叫我什么来着?什么时候这么会讨女孩子喜欢了。”
听出她话里的不虞,贺铸然连忙解释,“我听你的同学一直叫你这个,就也跟着叫,你不是也叫我阿铸。”
“哦,你是跟着别人叫啊。那我叫你阿铸,还有别的人也这么叫你吗?”苏碧曦语调懒懒的,带着明显的调笑意味。
彼此互相有意的男女,说话间总是有一丝甜蜜的味道。
贺铸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苏碧曦面前总显得呆呆笨笨的,平时的聪明一下都不见了,老实地回答,“前几天不是跟你说过,老师让我去给一个初中的小姑娘做心理辅导,她也管我叫阿铸。哎,这么小的小孩子,就全身瘫痪了。”
苏碧曦浑身一颤,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语声也变得低沉,“你老师说,这个小姑娘,就这样…….瘫痪下去了吗?她,她还这么小。”
“我刚才问过老师,老师说,已经找世界上最顶级的神经外科专家检查过了,除非上帝再世”贺铸然的声音也很沉郁,闷闷地叹了口气,这几天他为这个小姑娘叹的气,都超过了过去一年,“你说那种小说里的全息虚拟网游要是有就好了,小姑娘还能在里面做一个健康人。这么小的孩子,以前那么好,哪里受得了。”
说完,他便再次问起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曦曦,你什么时候回来?”
苏碧曦紧紧咬着嘴唇,把已经要出口的哭声封在嘴里,努力抬了抬头,把哭声止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能说话,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哭着说的,“我………”
贺铸然对于苏碧曦的每一个情绪都很敏感,闻言就觉得不对,“曦曦,你在哭吗?发生什么事呢?”
苏碧曦的情绪一下便被打开了阀门,哭声倾泻而出,好像迷途已久的旅人忽然发现了救援的人一般,“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那个小姑娘太可怜了…….她才那么小,就……..”
她实在说不出全身瘫痪几个字。
自她躺在床上以后,每次说出,听见这四个字,她都感觉有千千万万把刀,在她身上割下一块又一块的肉来,痛入骨髓,侵入肺腑。
她现在全身已经没有了知觉,也就能觉得五脏六腑的痛楚了。
贺铸然听见苏碧曦的哭声,心里就跟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地疼,“曦曦,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跟你说起这么难过的事。小姑娘已经好多了,日子还那么长,她总会好起来的。别哭了,曦曦……..”
“…….你是说,她以后还能恢复,还能好起来?”苏碧曦打断他。
贺铸然摇头,语气艰涩,“我是说,她已经开始说话了,以后一定能看开的。她还要躺在床上那么多年,不看开,又能怎么样了。”
苏碧曦哭了一会儿,待情绪稳定了一些,强笑着道,“我一向泪点低,看个电影也会哭个好久。我跟妈妈他们打算在北欧再待一个月,难得来一次,外婆跟奶奶也来了。”
这就是说,假期他们不能再见面了。
贺铸然的情绪更加低落,“一个月以后,我就要去霓虹国了。”
苏碧曦又把下唇的伤口咬出了血,才忍住没有哭出声,“我以后可以去看你啊。现在坐飞机,多方便啊。妈妈来叫我了,我先去洗把脸。你要…….你要多对那个小姑娘用用心,知道吗?”
“嗯,你也别哭了,乖乖的。”苏碧曦的话,一向是贺铸然的最高准则。
苏碧曦侧头叼着一根触摸笔,就要挂断电话,忽然听见贺铸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一向爽朗的语气有些腼腆的意味,“曦曦,我前几天看到了一句词。”
苏碧曦嘴巴里有触摸笔,并不太好说话,便问了一声,“嗯?”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寄曦照归人。”
贺铸然说完,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挂了电话,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冲进去旁边的操场,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疯狂地跑了一圈,把脸埋在手心里,大笑了起来。
他这是跟她表白。
他一定高兴得疯了吧。
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子,第一次表白。
他一定以为自己肯定会答应他。
她拿什么去答应他?
她真得要害了他一辈子吗?
但是没有了他,她要怎么撑下去,她怎么撑得下去?
她又怎么忍心把他拖入这个没有边际的苦海,没有希望的深渊。
希望长有翅膀,栖于心灵之上。
她根本没有任何希望了。
她的心已经要死了。
苏碧曦双眼发直地看向已经挂断的电话,脸贴到了枕头上,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就像没有尽头似的,一滴一滴地流着。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想大声嚎哭,却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痛,却不想,还有更痛的更苦的未来在等着她。
她舍不下他。
她如何才能舍下他。
可是她必须舍下他。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容忍黑暗。
可如今,阳光却把我的荒凉,照耀成一片绝境。
卧室的门被敲响,护工的声音传来,“苏小姐?”
苏碧曦开口,“请进。”
护工走了进来,顾自说道,“苏小姐,你已经有一周只是擦拭身体,我跟张姨给你洗个澡,做一套全身按摩。”
苏碧曦躺在床上,每隔三个小时就要翻身按摩,擦拭下-体,未免她身体的肌肉萎缩,大小便失禁导致感染,或者长出褥疮来。
“我不要你给我洗。我要等我妈妈回来。”苏碧曦说。
她是一个正常的,有人最起码羞耻心的女孩子,根本没办法接受自己在陌生人面前赤-裸全身,让人擦洗自己的阴-部,检查自己的肠道是否通畅。
她唯一可以接受的,就只有自己的亲生母亲。
宋宜这些天一直在家,每天都亲手照顾她。但是她的假期用完了,今天便去上班,晚上才能回来。
护工早就知道会这样,语重心长地劝她,“苏小姐,我知道你没办法接受自己瘫痪的事实,也不想让我给你擦洗。但是你想一想,你父母都有工作,他们也不懂得专业地照顾你。你现在免疫力低下,太容易发生尿路肠道感染,或者生褥疮。”
她握住苏碧曦毫无知觉的手,“你要积极起来,勇敢一点,日后的日子还长着了。你今天一天都没有擦洗了。”
宋宜出门前,苏碧曦坚持让她给自己戴上了纸尿裤,绝不肯让护工给自己擦洗。
尽管宋宜知道是自己的女儿接受不了事实,但是如果苏碧曦真得因此感染,护工一定会被辞退。
这份工作的待遇太好了,又是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护工哪里舍得丢了这份工作。
她今天打定主意,一定要给苏碧曦洗个澡,再细细按摩一番。
即便是宋宜回来了,也只能夸她做得好。
这本来就是应该的。
苏碧曦全身都不能动弹,根本不能阻止护工对她做任何事,用尽所有力气地尖叫,“你给我出去!我不洗澡,你不要碰我,拿开你的手!不许脱我的衣服!”
护工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还一边劝着,“苏小姐,不要太任性了。你这样的病人,我见过太多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再这样闹下去,不说我,你的父母都忍不了,你还怎么活下去?”
“不许碰我!我不洗澡,我不让你碰我,你听见没有,你给我出去!”
苏碧曦胸口就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把她整个人都要焚灭,歇斯底里地叱骂,“滚出去,你听见没有……..”
护工根本不理会她,一下就把她所有的衣服脱了。
苏碧曦只觉得有无数双手在自己身上动,尽管她根本没有丝毫知觉。
她恶心地干呕起来。
护工把她放进了浴池里,拿特制的药水给她洗澡,忽然讥讽地对着她笑了笑,“苏小姐,你又小便了。再不给你洗澡,你哪里受得了?我是为了你好。”
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姑娘,现在变成了这样,不也是什么都得由着她,连自己的身体也做不了主。
苏家就算再换一百个护工,该做的事情也都是这些。
苏碧曦低头,看着黄色的尿液在白色的浴缸里流出,就像是看见了平生最为恐怖的事情一般,无限恐惧地哭喊了起来,“啊啊啊………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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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