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一年四季过什么节都不放假,徐美音从店里回来后带了几套衣服,带江遇去超市成箱成箱的买水果和礼盒,回到家后收拾了一些准备走亲戚,江遇不太想去,徐美音把他拉上了车。
他坐在车里昏昏欲睡,下车后两手拎满了东西跟着徐美音闷头走。去了大姨二姨家,江遇进门后打了声招呼就没怎么说话了,徐美音坐了一会儿就要离开,没同意在这里吃饭。
江遇坐在副驾驶上把视线投向窗外,一路上一言不发。
他从小就对亲情没什么概念,跟谁都不亲,在他印象中真正对他好关心他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虽说小时候会经常到谁家玩,但他小时候太闷,大人不喜欢不说,小孩子也不怎么带他玩,久而久之习惯了一个人,或者在角落里用树枝堵蚂蚁,心想着赶紧回家找訾落。
他不喜欢走亲戚,不喜欢见了面后那些虚假的寒暄问候,江遇明白有些人到现在都不怎么喜欢他,有时候关心了几句不知真假,说完就再也没提过他了。
回到家的时候正是大中午,天气不好,没有太阳。客厅里安静得很,而江德志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江遇洗洗手回了房间,听见徐美音给江德志打了电话,似乎又去喝酒了。
而徐美音也没说太多,这次没像之前那么生气,她知道原因,江遇也知道。
因为江莱的忌日快到了。
江莱去世是在过完年之后的那几天,那会儿每家每户贴上了新的对联,红得耀眼,压根没人能想到在年味儿还未消的时候江家会从红变成白,从喜气洋洋变成死气沉沉。
这也是江遇不太喜欢过年的原因。
江德志每到这个时候整个人情绪都是低落消沉的,而他发泄自己的办法就是喝酒,用酒精麻痹自己,希望能忘掉一些关于江莱去世时的记忆,但是喝得越多越记得清楚。
而每一次喝醉江德志就会疯狂发酒疯,比以往都厉害,江遇这十几年来在除夕那天没怎么吃过一次精美的团圆饭,都是徐美音简单做一些随便吃吃回了房间。
而且——
江遇垂下了眼。
而且江德志在每一年的这段时间里似乎见不得他,一见到他脸就会垮得更厉害,喝醉酒后会指着他骂一些脏话,江遇不明白。
他起初一点儿都不明白,后来也麻木地不想明白了。
徐美音敲敲江遇的房门:“你爸不回来了,做点什么吃?”
江遇想了一下:“粥吧。”
徐美音不会炒菜,只会做一些面食,粥煮得最好喝,江遇每次都能喝两大碗。
江遇透过窗户看见徐美音去了厨房,他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摆满了各种习题本错题集,而这才刚放假他不想写作业,回了床上拿出熊娃娃,掏出遥控器按了开关。
“您好,欢迎使用戴戴——按1可以直接录音,按2会为您自动播放……”
江遇没有耐心等它说完,直接按下了2,娃娃安静了几秒后他听见訾落的声音响起来,还是那句他听了几百遍的生日快乐。
江遇没忍住笑了一声,按了重听,想了一下过几天就是除夕,他要去找訾落给他录新年快乐。
想到这里他掏出手机给訾落发消息。
遇:在干嘛
落:走亲戚
落:好无聊
訾落隔了好几分钟才回复,估计在长辈家里不方便看手机。江遇冲着手机屏幕嘴角弯弯,又伸手捏了捏熊娃娃。
遇:我刚回家,你中午不回来了吗?
落:不回了,我小姑很热情,现在正在做菜
遇:啊,那下午回来吗
落:估计傍晚
江遇在床上翻了个身,把熊娃娃放在枕边,又听了一遍那生日祝福。
訾落见他几分钟都没回复直接发来一个表情包。
落:你在干嘛
遇:听你给我的录音娃娃
江遇盯着屏幕看着訾落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结果好一会儿也没见有消息发来,他等得着急,直接按下语音说:听来听去只有这一句生日快乐,你赶紧回来给我录其他的。
訾落这才终于发来消息,同样语音回答:好啊,回家去找你
落:不准饿肚子了
遇:嗯
落:或者我回去的时候给你买份炸鸡?
遇:也可以,哈哈哈
訾落发来一个纸片人摸狗头的表情包。
江德志回来的时候是下午,喝得不省人事,不知道是谁送他回来的。江遇在房间里打游戏的时候听见几道陌生男人的声音,徐美音一个劲地道谢,跟着把人送到门外。
“老徐——”江德志坐在圆桌旁,手摸向玻璃水杯,叮叮当当乱响,“给我倒杯茶喝!”
徐美音回来后拍开他的手:“去床上躺着!”
江德志压根走不了路,脸色泛着紫红,连带着眼底都是红色血丝。他身子一歪趴桌子上了,嘴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一把游戏结束江遇关了电脑,从书包里掏出试卷开始写。
徐美音接了杯热水往江德志嘴边送,此时不像以往那么生气,皱着眉脸色带了些于心不忍:“大中午喝那么多酒干什么,不难受啊?”
江德志哼笑一声,水从下巴往下滴,闭着眼睛开始胡乱说话。
江遇听见他在喊徐美音的名字,只是喊着什么也不说,后来才变成了江莱。
眼前的题一道也做不出来,江遇撂了笔静静看向窗外。嘴里有点苦,他从抽屉里掏出没吃完的那盒糖捏住一颗塞嘴里。
江德志只要一喝醉家里安静就变成了奢望,江遇什么作业都不写了,戴上耳机回到床上听歌。
太阳下山的时候江德法带着江晓龙过来了,手上拎了奶和水果。进门的时候江德法就闻到了酒气,在客厅里看了一圈没看见人,开口喊道:“大门开着家里没人吗?”
江遇听见声音手机一扔下了床,开门后看见江德法坐在客厅里,他喊了声:“小叔,龙龙哥。”
“你爸呢?”江德法问。
江遇说:“我不知道。”
徐美音从厨房走出来后才看见屋里一站一坐的父子俩,说:“哟,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几分钟。”江德法说,“进来人都不知道,哪天家里被偷干净了都发现不了。”
“在厨房里洗菜呢,晚上在这吃吧。”
江德法环视了一下周围:“我大哥呢?”
徐美音伸手一指,指向江莱的房间。
江德法没说话,低头低了好一阵,没在这里待太久,走的时候想把江遇带走,但江遇一直在等訾落,只好说改天。
外面天早就黑了,每家每户做了丰盛的晚餐,不少在外地上学或者上班的人都放了假回到了漳城,本来就不算宽阔的巷口被一辆又一辆私家车塞满,訾落握着手机拎了一个袋子,站在门口看花早就凋落的枯枝。
又过了几分钟才从江家大院里跑出来一道身影,江遇脚上还踩着拖鞋,他用电脑找兼职的时候没看手机,再看的时候发现訾落十几分钟前就给他发了消息,俩字:出来。
“你怎么不给我发语音啊,我没看手机。”江遇说,“等很久了吧,冷不冷?”
訾落今天穿得非常休闲,深色棉服外套,裤子是束脚的。再踩上一双黑色短靴衬得他双腿更加修长,江遇默默打量他,发现这人永远都能让他眼前一亮。
“没等多久。”訾落把炸鸡递给他,“江叔做饭了吗?”
江遇接过来,说:“没,我妈做的,你要去我家吗?”
訾落沉默了一会儿:“不去了。”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录新年快乐?”
“急什么,马上就除夕了。”訾落笑着看他,“秋哥说明天去广场演出,一起么?”
江遇正低头闻炸鸡的香味,听后抬头看他:“你答应了吗?”
訾落说:“嗯,一起吧。”
江遇点点头:“好。”
他回房间里的时候恰巧徐美音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了一盘菜,看见他手里拎着炸鸡袋子的时候微微一愣,皱眉问道:“点的外卖?”
江遇说:“没……”
徐美音没等他回答打断他:“我不是说了我做饭吗?家里没饭是不是?”
“这是訾落买的。”面对徐美音突如其来的责怪江遇没什么表情,解释了一遍见徐美音脸色没什么好转,便没说话往客厅里走。
徐美音没做什么菜,就是炒了两个小炒煮了一锅鸡蛋海带汤,江遇把那份炸鸡放在桌上摊开,徐美音坐下来后脸色都是绷着的,拿起馒头直接夹菜。
江遇一口馒头咬进嘴里,吃着没什么味道的炒土豆丝,突然听见了“砰”地一声——
他微微一愣转头望向门外,看见灰暗天空中亮起了绚丽夺目的烟花,不停歇,一个接着一个绽放。
百花街管得不太严,过年时让放烟花,江家大门上的对联早就掉了色,家里没准备年货,和以往没什么差别。除夕还没到已经有人提前放了烟花,江遇看着烟花像流星坠落,点亮了眼底,这才感觉到有了一点过年的气氛。
手机亮了,有人发来消息——
落:看见了吗?
遇:看见了,你放的???
落:新年快乐
落:提前说
江遇没忍住笑了一声,徐美音看在眼里,问道:“谁给你发的消息?”
“嗯?”江遇把手机收起来,说,“没谁。”
徐美音没听见准确的回答,语气严肃了些:“不准谈恋爱,谈恋爱成绩准下降,你这才高二。”
“我没谈恋爱。”江德志醉酒后的声音从屋里响起来,江遇有点儿坐不住了,“我吃饱了,您吃吧。”
那馒头咬了两口,江遇拿回了房间,连带着那份一个也没吃的炸鸡。
桌上的菜凉了,徐美音听着江德志说醉话,默不作声不停地往嘴里塞馒头,没咽下又咬了一口,噎到了端起面前的汤喝了一大碗。外面声音停了,天空一片漆黑,好像刚才的烟花点缀没有发生过。
半夜寂静,江遇躲被窝里玩手机,听见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是脚步声响起来,接着是江德志的咳嗽声传进了耳朵。
江德志从下午睡到了半夜,饿了起来找饭吃,但是桌子上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头还晕,找不到吃的心里更烦躁,喝了口茶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这声音在夜晚里太刺耳,徐美音被吵醒了出来后打开灯:“大半夜干什么?”
“家里没点饭,你不知道做点吗?”江德志眼睛红肿,声音很大,“给我做点饭吃。”
徐美音拢了拢身上的睡衣:“哪来的饭给你吃,睡觉去吧。”
江德志拍了几下桌子:“睡什么?我能睡好吗?让你给我做顿饭那么难?!”
“我让你喝酒了?”徐美音气性也上来了,瞪着他说,“谁让你喝那么多的,你不喝晚上在家做点菜吃不就行了?天天见了酒走不动——”
“闭嘴吧!行了我不让你做了!”江德志站起身来大吼道,“天天叨叨叨叨没完没了,你这辈子做过几次饭,让你做顿饭就那么难!”
徐美音说:“别人睡觉你大半夜起来找饭吃,声音那么大还让别人睡觉吗?谁让你喝酒的,我让你喝酒了?想吃自己去做,不想睡觉滚出去!”
“徐美音!”
听着这场大战似乎一时无法结束,江遇直接堵住了耳朵。
可过了一会儿后才发现他想上厕所。
堵住耳朵也能听见那一道高过一道的声音,江遇瘫软在床上深深叹了口气,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憋不住了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
徐美音和江德志吵得面红耳赤,江德志看见他出来后没说话,徐美音也累了,转身走回房间:“回去老实睡觉,别再这么大声。”
江遇从卫生间出来后发现江德志还坐在那里,他张张嘴巴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只听见江德志喊了他一声,说:“去给我买碗面。”
“……”江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
“对!”江德志冲他摆摆手,“快去快回!”
江遇半天说不出话,然后问:“爸,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江德志说:“古桥那边都是卖饭的,平时都开到两点多,这才几点?快去,骑自行车去,回来喊我一声。”
江遇看着江德志回了江莱的房间,门被关上,只剩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烦躁。他回房间套上了外套戴上手套,在黑灯瞎火的巷口中用手机照着路往前骑。
冬日的夜晚冷得刺骨,江遇被风吹得流了眼泪,他用手背擦擦卯足了劲儿往前骑,十分钟左右到了古桥。
临近过年这么晚还开门的店并不多,那家面馆不知道什么时候关的门,离远看就看清只有一两家门还开着,其余全部漆黑一片。
江遇并不意外。
这家店专门卖烧烤的,屋里还坐了两桌,江遇叫来老板:“有没有面?”
老板一愣:“什么面?”
江遇说:“就煮的面,下的面,带汤的面,有没有?”
这才明白,老板说:“没有啊,咱家卖烧烤的!来几串羊肉呗,非得吃面呐?”
旁边的店是个小超市,江遇皱了皱眉头,脑海里在想这个时间去哪里能买到热气腾腾的面。他转身要走,老板喊住了他:“要不我自己给你煮一碗?面条我老婆亲手擀的。”
江遇意外地看着他,有点迟疑,说:“……麻烦您了。”
没几分钟老板就打包好把面给他送到门口,江遇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是手擀面,看起来还挺好吃。他掏钱:“多少钱?”
“五块!”
江遇抬头:“这么便宜?”
老板满不在意冲他笑笑:“我这马上关门了,而且我家不卖面,你是头一个问的。这大半夜的赶紧回家吧,冷。”
江遇伸手接过来,笑了笑:“谢谢,您以后一定发大财。”
怕面会腻,江遇回去的路上骑得很快,到家里时脸被冷风吹得没了知觉,估计说话都打颤。他走到紧闭的房门前敲了敲:“爸,面买来了。”
没有声音。
江遇接着说:“爸,听见了吗,面要趁热吃。”
隔了几秒,江遇听见江德志的打呼声响了起来。
他手指尖泛着凉气,站在黑暗里愣了会儿确定江德志已经睡着了才忍不住气得笑了声,笑完之后还是觉得闷,越来越闷。
江遇把面放在桌上,转身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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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