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剑二

    说实话, 京梁权贵是什么样, 楼孤寒并不十分清楚。目前为止他见过的京梁人,包括家里宠惯的赵惟安, 走的都是朴实路子。唯一一个彰显勋贵身份的孟公子,还是个次货。但即便次货孟知礼, 打扮也远没有这么……夸张。
    楼孤寒面对着从穿戴到举止都在说“我很有钱快来坑我”的沈阔少,真的是……万语千言难启于唇齿之间……
    这一刻, 他忽然想到江随月说,她没办法与陈渺坦坦荡荡做朋友。
    因为她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和沈元, 好像也不是一路人。
    “谢皇传承”,这几个字足以令中洲修行者仰望。
    只不过, 听娘亲说得多了,楼孤寒等闲视之,并未因此而高看对方一眼。而在苍岚山,大家不知沈元身份,只把他当寻常人, 楼孤寒也错把他当成同类。
    可他们毕竟是不同的。
    他在为多赚几十灵石伤脑筋,沈元可以挥手花去一万三千下灵,买一把仿剑。
    ……
    楼孤寒此时情绪太过复杂,沈元琢磨不透,刻意轻浮的笑容缓缓褪去。
    “你想抢劫?”
    “不是, 我的意思是……”
    楼孤寒有点语塞, 揉了揉额头。
    唉, 脑袋疼。
    沈元沉吟道:“我手上大约有五万灵石, 其余灵宝在西洲那边。另外谢渊渟在人间留了些东西,只是取来会有些麻烦……”
    楼孤寒越听越糊涂:“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沈元道:“你想要的话,不用抢。”
    给你便是了。
    楼孤寒隐隐听懂了未尽的话,顿时无言。
    沈元看着他,眼神不算认真,也不像玩笑。仍是惯常的语气,平静,寡淡,乃至显得凉薄。
    于是他突然有种错觉,仿佛他们此刻并非身处繁华迷人眼的轻涯城,说的不是几万灵石无数灵宝,而是在苍岚山,某个平常宁静的夜晚,他抱怨说烤肉油重,沈元问他要不要递一双筷子。
    “我……不想要。”楼孤寒说。
    尽管几万灵石对于沈元来说不算什么。
    但对他来说,倘若接受,那是真的,无以为报。
    他不想在自己没有分量的时候,以情分换取利益。
    哪怕沈元不会看轻他。
    他会看轻自己。
    “这就是你偷懒不做任务的理由?”系统嚷嚷。
    “我没有偷懒。”楼孤寒怼回去,“反正能量够用了,任务……暂时没必要。”
    “有必要啊!”
    系统叽叽喳喳算计,“现在能量太少了,啥时候够兑换藏宝阁、万书楼哪……还有好多好多实用建筑……”
    “急什么,慢慢攒就是了。”楼孤寒态度分外坚决。
    系统不知他在顾忌什么,以前宿主做任务根本不会这样畏手畏脚,沈元冷冷淡淡,他照样干劲满满,等他和沈元关系好起来,反而不愿完成垂手可做的任务了。
    系统怂恿说:“那要攒到哪一天!要不你委屈自己一下,跟掌教表个白吧。你俩真心谈恋爱,我蹭蹭能量好不!”
    “……不好,闭嘴。”
    “我不!就算你是宿主,也不能阻止我攒能量搞事业!”
    楼孤寒心神浸入识海,与忘记了本分的恋爱系统大吵一架,旁人看起来像在发呆。
    沈元以为他在考虑事情,没有打搅。
    修长干净的手指转了一下扇柄,动作很是花哨。
    “啪”。
    钱做的灵扇跌落在地。
    失手的人也没去捡,眼帘垂了垂,平淡说道:“扇子和枪手感不一样。”
    楼孤寒:“……”
    伸手够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半晌挤出一句:“辛苦。”
    这样的人坚持扮演富家公子……除了辛苦也没别的话说了。
    好在沈元模仿能力惊人,进上城区观察一段时间,学会了几分精髓。
    至少“轻佻浪荡,欺男霸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味道有了。
    凉风幽幽袭来,钱做的扇面已然扑棱成半朵金莲花,沈元半揽着楼孤寒的肩膀,笑容十分灿烂。
    楼孤寒别扭说道:“京梁权贵,也不一定,会这样吧……”
    他总感觉刚刚在他们眼前晃悠的某家公子,种种行为过于奇葩了点。如果京梁满大街都是这种活该进天牢的货色……那神朝真的要完。
    “不像?”
    灼热的吐息洒上耳畔,连温软轻薄的语调也学了个十成十。
    楼孤寒僵着脖子偏了偏头:“挺,像,的。”
    像到想打人。
    这语气,这手脚……
    那公子身边的陪侍小厮怎么忍住了没把人打死?
    他认真回忆了一下那位可怜侍从,似乎对主子恶劣的行径很习以为常的样子。
    还能说什么呢。
    你们这些京梁人啊……
    别扭一路到了灵市,楼孤寒乖乖演好贴身小厮的戏份,为沈公子跑前跑后,定下五楼租金最贵的摊位。
    五楼货品是质量最高的一批。观星阁占的铺位最多,未依附势力的高阶炼丹师炼器师零零散散,还有一些大户人家玩票性质的摊子。最好的位置空着,预留给京梁真正的权贵子弟,以防太子爷们心血来潮来灵市摆摊玩儿。
    楼孤寒拎着沈元交给他的白玉腰牌,在管事面前晃了晃,预留的摊位就归他们了。
    楼孤寒颇感诧异:“你这牌子哪儿弄来的,这么好使?”
    沈元道:“自己刻的。”
    一边接回腰牌,一边摸了一把小厮细瘦的手腕。
    楼孤寒:“……”
    楼孤寒:“……我担心今天过后你会被我打死。”
    公子爷低低一笑,眼含春水:“你来。”
    ……
    这也太敬业了。
    楼孤寒深刻反省自己入不了戏的毛病,心中默念十遍“这是我家公子我是他家小厮”,手脚麻利处置好杂事,回身,低眉顺眼,软语温言:“少爷,都打理好了。”
    沈公子懒洋洋靠着座椅,折扇敲了敲扶手。
    楼孤寒不明所以:“少爷?”
    “过来。”
    他走近。
    折扇又在座位空处敲了敲。
    楼孤寒:“……” = =
    这是要他坐过去??
    楼孤寒此刻心情几乎不能用敬佩来形容。
    沈元一直排斥与人接触,习惯保持极度的洁净。
    这习惯跟洁癖没有关系。
    他认为肉身与道心相和,人身一切感知,都会折射到心境之中。无思无觉,便不会沾染人间尘缘。
    所以,沈元平常与他相处,向来内敛而克制。拍拍肩膀渡渡真气已属难得,现在竟然让他紧挨着坐边上?
    您牺牲好大啊少爷……
    楼孤寒小心地拍了拍衣摆,确认身上没沾灰尘,坐上边角。
    他正襟危坐,身后一只手隔着外衫贴住脊背,滚热的真气由之压入穴道。
    胸口突然疼了一下,楼孤寒知道这是血气激发出来了。血气受真元压迫,冲穴通脉。不多时,疼痛的感觉消弱了些,更多的是酸和麻。他心口滚烫,热气蒸腾,秀逸的五官蒙上一层水雾。
    离开市只剩一刻钟,还不忘为他推宫过穴、运气行血……这么好的少爷上哪找去!
    楼孤寒转过头,因热意而潮红的脸上有些感动。
    沈少爷朝他笑了一笑,并不隐蔽的目光流连于光洁裸·露的颈项之间,热烈中透着点神经质的兴奋。
    好像不是在运气疏导,而是在干什么下作事似的。
    ……
    算了,等人恢复正常再谢。
    目光相对,气血正好到了心俞穴,经脉又疼又痒。楼孤寒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像极了恶霸少爷欺辱娇弱小侍童。
    “光天化日,此人行事如此龌龊,难道没人管吗?”弱冠男子愤愤不平。
    旁边一人道:“怎么管哪。那是人家的仆从,要打要骂都是自家的事。”
    “少说两句吧,能占灵市最好的位置,想必身份……”
    “身份尊贵便可轻辱人了?”
    “就是!”
    “有伤风化!这种人可恨!”
    “可恨你恨去呗,朝我嚷嚷什么,有本事骂他去啊!”
    “去就去!”
    一人风风火火奔来,站在摊前,狠狠拍了一下台案。
    “你!……”
    “客官要些什么?”
    楼孤寒欢快地招呼上。
    那男子凝他一眼,看清他犹带稚意的脸庞,不愤化作惊恐。
    瞪向沈少爷的目光痛心疾首。
    你是禽兽吗?!
    年纪不过十四的小少年揉了揉眼睛,方才薄汗渗入眼角,难受得很。此时眼眶发红,哭过一般。
    好可怜的孩子……
    明明屈辱难受成这般模样,还要强颜欢笑招徕顾客。
    男子心口一痛,剜了恶少一眼,随手拿起一棵灵草,温和说道:“这个怎么卖?”
    楼孤寒正要答话,沈恶少笑吟吟道:“五十灵石。”
    男子仔细一瞅,手中拿的是紫菀草,市价顶多五枚灵石。
    竟然张口翻了十倍!
    抢太守府呐!
    楼孤寒惊讶之情不下于他,愣愣回过头。
    恶少爷道:“看什么?今日赚不回租金,晚上别想歇息。”
    富有同情心的轻涯城居民特别看不下去这个,叹息一声,也不讲价了,交给他一袋灵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男子胸中并无多少文墨,准备甩下话本上看来的句子,话到一半又觉用在此处不妥,噤了声。
    收灵草,瞪恶少,哼一声,扭头就走。
    楼孤寒:“……”
    泛红的眼睛眨了眨,他捏着一袋灵石,心底酿出一丝奇怪的情绪。
    少顷,一名中年人走来,也要了一棵灵草。
    “孩子啊。”中年人眉目和善,拍拍他的手臂,“我也有过落魄的时候,不用怕,咬咬牙就过来了。”
    楼孤寒讷讷应是。
    过往行人,无论京梁人,还是清州人,一股脑涌过来,莫名的热情:
    “你是轻涯城人么?主家若是待你不好,你上太守府告他去!虽然府衙对世家子弟约束不多,你多告几次,他脸上无光,自然不敢欺辱你了。”
    “别听他的。万一那家伙用私刑怎么办?”
    “你们订过主仆契没?我知道脱契的法子……”
    “胡说!这法子是谣传!”
    “唉,唉,可惜了,资质太差,没师门护着……”
    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货物便少了一半。
    另一头丹药出炉,这边人终于是少了。楼孤寒沉默着收拾干净台案,挪到沈元身边,低声说:“这是骗人吧?”
    沈少爷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擦了擦他额头渗出的细汗:“哪里骗了?”
    他们从头到尾没说什么。
    只是那些人会错了意。
    “不该这样的。”
    楼孤寒轻声道,“善心不该被消磨。我这样做,那些真正需要援手的人该怎么办呢?”
    沈元道:“难道你不需要援手?”
    不需要吗?
    楼孤寒想起他们第一次见到轻涯城的景象。
    因为穷苦,湘州数十万人在妖兽口下苦苦求生,飞云军赴死者不知数。而清州一座州城便如此繁华富庶,偶然碰见一名受欺辱的少年,便有无数人解囊相助。
    若说没有怨气,那是假话。
    可是,因为穷,就能理直气壮算计富人家的钱财么?
    “把灵石退回去吧。”
    楼孤寒道,“自己的命自己挣,求旁人施舍算怎么回事?”
    “好。”
    沈元不干涉他的决定,理了理他歪散的衣领,“灵石你拿去。其余的我来处置。”
    灵石拿去?
    什么意思?
    听起来怎么有点像,“只要解决债主,就不用还债了”?
    楼孤寒一脸狐疑。
    欺压人的恶少爷狠狠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听话。”
    楼孤寒信他心中有数,没细问,乖乖收拾灵石。
    虽然做出了还灵石的决定,但雪白冰凉的晶石滑过指尖,他心脏不禁有些酸涩。
    轻涯城一群路人,就能凑出这么一大笔灵石。温城主年年北上,历经层层卡要,才能拿到一点点军费。
    京梁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楼孤寒忽然笑了笑。
    灵扇花哨地转了几圈,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笑什么?”
    “真奇怪。”
    楼孤寒摇摇头,“昨天我在他们眼里肮脏低贱,今日就落魄可怜了。不过一个晚上,难不成我变了一副样子?”
    沈元眸光微沉。
    楼孤寒道:“只是因为符文吗。”
    “只是因为,我是湘人?”
    “……”
    修长干净的手指扼住他的肩膀,“别乱想。”
    “不想了,想不通。我又没做错事,想它做什么?”
    楼孤寒收起储物袋,“不用别人的过错为难自己,是一种美德。”
    “有道理。”
    恶少爷展颜一笑,干净好看的手烦人又不规矩。
    楼孤寒艰难说道:“你最好把戏瘾收一收。我已经决定了,今天不能打死你。”
    ·
    “看见了吗!”
    五楼角落穿藕粉色衣裳的姑娘愤愤然说道。
    “看见了,好生可恶。”一名少年脸色阴沉,恨不能将光天化日调戏人的恶少爷狠揍一顿。
    “可是……”
    另一个年纪小些的姑娘嗫嚅说道,“那个人并没有很过分呀。也就是眼神讨厌一点……小厮衣裳乱了,他看起来像在占人家便宜,其实帮忙把衣领拉好了呢。”
    先前那名姑娘皱了皱眉,又仔细看了一会,惊讶说道:“真的啊。眼神虽然讨厌,其实一直盯那几个地方,没有乱看……”
    年轻点的姑娘说:“该不会,那个人喜欢他家小厮,但是,因为身份差距,所以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还有可能是,喜欢他就欺负他,哼,幼稚。”少年冷声说道。
    “那咱们还管不管了?”
    “管!骂醒他!错待心上人可还行?我最讨厌这种俗套戏码了!”
    一行三人商量几句,由藕粉姑娘带头,气势汹汹冲了过去!
    一刻钟后。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藕粉姑娘泪眼汪汪,“嘴那么贱,活该孤家寡人!最好他喜欢的人一辈子都不喜欢他!”
    “可是……”
    年轻小点的姑娘又一次弱声说道,“被欺负的那个很维护自家少爷,他们好像愿打愿挨……”
    “不可能!”藕粉姑娘横她一眼,“那么讨人嫌的混蛋,不可能有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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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以后
    提问:嗑沈楼CP是怎样一种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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