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心望彼心,可识相思意(上)

    长安围棋局,街巷纵横如畦,白日热闹有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夜深宁静也有暗流涌动激烈不止,可只待日月轮转一过,莫管你白日黑夜多么闹腾,皆得各自按时退去。可今日的长安城醒来得却异常早,晨曦初现晓声隆隆刚闭,长安大小街道上便被前往皇宫上朝的官员车马给堵得水泄不通,众人皆很是积极,而昨日朝上“惨败”的弹劾官员更是喜色难掩其表,立伫于宫门外等待时,或交头接耳,或翘首以望身后被车马拥挤住的长街,直到宫门开启上朝时间已到,这才恋恋不舍随人潮入宫上朝离去,只是今日本将上朝面圣的北狄使团还有那位北狄公主一直迟迟未到,让他们喜悦难在,一路惴惴不安,直至陛下宣北狄使者觐见这才让他们饱受折腾不安的心这才终于安定下来。
    “狄部纥木奇拜见北齐陛下!”
    塞外蛮荒,不受中原教化,历次来齐朝拜使节皆以其部之礼,只右臂靠胸微微低头一拜便过,从不行北齐跪拜大礼,着实粗鲁无礼,但出于大国风范便尊重其俗,未曾计较。但今日……满朝大臣看着主动跪拜在地的北狄使者,彻底一改往日的放荡不羁,着实令人心生一惊,但各自心中却心知肚明北狄为何如此。
    若北狄使者行北齐跪拜之礼可当是臣对君应行之道,这也许还能说得过去,但一旁北狄公主竟也双膝一跪,对金阶之上的北齐帝王行跪拜大礼,此举这可就有些让人颇饶有兴味了。
    “狄部公主傅绫跖拜见北齐陛下。”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烟雨细柳绕缠绵的南国女子多风流之姿,而白马秋风压劲草的塞上女子则多英姿飒爽,这北狄公主便是如此,高鼻深眼,轮廓分明,尤其是那一眉眼高扬间难见半点女子柔态,若生男则定是一驰骋沙场的英勇之将,只可惜老天弄人偏偏投作了女儿身。
    可对于这份可惜,却是一家欢喜一家愁:在新派眼中,这位北狄公主便是不该现在出现的祸端,可偏偏他们又无法解决了这个祸端,若拒,内忧未去的北齐再添外患,得不偿失,而对旧派来说赌的就是新派害怕的这个“得不偿失”,赌他们这位陛下出于国事为重不敢拒绝与北狄和亲。只要后宫大门一开,无论陛下还有那位叶皇后如何严防死守,他们也能想方设法见缝插针将自家贵女塞进后宫,只要后宫有人,他们就没有输。
    满朝上下心思弯弯绕绕,但都极有默契心照不宣,因为无论他们怎么着急胡思乱想,最后下决定还是正坐龙椅之上的那位威严帝王。
    “傅绫跖?”青川开口饶有兴味念到,好奇问道:“朕记得狄部王室是以其部落之名为已姓,今怎会取了一汉人之姓。”
    太极殿中,金阶之下,跪坐在地上的北狄公主低头回道:“回陛下的话,狄部因常年与北齐通商通婚,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全部上下无一不以会说齐语为荣,我狄部王室更是如此,所以早在几年前便将姓氏汉化,以‘傅’字为我狄部王室之姓。”
    “狄部如此喜爱我北齐文化,着实令朕吃惊。”青川含笑回道,却突然话锋一转立即问道:“只是不知公主这次如此大费周章低调来齐,又是为何?”
    许是女儿家生性害羞,这位英姿飒爽的北狄公主在青川明知故问问到此事时,竟也难得露出了几丝娇羞,低着不能再低的头,不作一言。
    一旁北狄使者连忙为之解围,“公主此番来齐,自是为两国邦交而来。”
    青川听后,似笑非笑,满殿朝臣摸不准这位帝王究竟是何心思,自是谁也不敢站出来多说一言,只听到青川将话语对准殿中含羞低头不言的傅绫跖,问道:“不知北狄公主是否也是作如此想?”
    太极殿内文武百官如林密集,气氛却似寂静无人,噤声屏气的众人都不由将目光聚焦在殿中那位北狄公主身上,明知这位北狄公主会说什么,但仍免不一阵揪心,无非是担心成真,又或期盼成真。
    “绫趾愿将自己献于陛下,只望北齐狄部永结友邦,共挫西戎。”傅绫跖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上方青川笑意甚深的墨眼,坚定回道。
    “我北齐自□□立国起便立下祖训:宁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也绝不能有赔偿、割地、和亲、纳贡等辱没先祖之举。今公主为狄部而来,愿舍已报国,如此大义之举朕着实钦佩,但我北齐绝不会牺牲一女子换取和平,同理,也自不会接受他国用一女子来换取和平。先祖铁训,绝不能在朕这里破了规矩。所以和亲之事,朕不会答应,还请公主见谅。”
    青川毫不客气,一点征兆也没有便直接拒绝了,就像一团惊雷直接砸落下来,惊得满殿朝臣出乎意料,喜愁仍是两分半,只不过掉了个而已。
    当然这其中被惊到的还有跪在殿中的北狄使者和公主,被北齐皇帝众目睽睽拒婚,这不是实实在在打北狄公主和整个狄部的脸吗,他难道就不怕两国邦交恶化,再生战端吗?
    纥木奇气愤难掩,忍不住当着北齐满殿文武百官直接质问青川道:“北齐陛下既无心与我狄部和亲,又何必一日不等便立即宣我等上朝觐见?却又众目睽睽之下当众拒婚,陛下让我狄部公主日后如何自处,又让我狄部的颜面放在何处?陛下可知,我狄部公主为防止西戎偷袭,这一路是遭受了何等非人磨难,陛下如此无情,妄为帝王!”
    “放肆!我北齐天子岂是你一蛮夷小族可随意污蔑的!’
    立即便有刑部官吏上前请命欲判北狄使者不敬之罪,但也有官员出言阻拦,为之求情道:“陛下,北狄使者虽有冒犯,但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望陛下以两国邦交为重,莫将事态恶化,凡事还是以和为贵。”
    此次站出来最先开口求情之人是孟谦真,当朝阁老,世族之首,经他这么一率先出头,且有理有据,这些新派官员也未做纠缠,立即掩旗息鼓毫不恋战,毕竟陛下金口玉言态度已明,纵这些个旧派官员怎么折腾也改变不了。
    朝上形势突变着实出乎傅绫跖预料,连忙对一旁始作俑者纥木奇使了下眼色让他莫再生事,静观其变,但正坐在龙椅之上的青川却突然对傅绫跖直言问道:“公主吃尽苦头瞒天过海来我北齐,真的就是为防止西戎偷袭?”
    惊雷再落,依旧是猝不及防,傅绫跖心惊颤栗,低垂着的头迅速回顾着方才与这位北齐皇帝之间的一言一行,她自问自己所言所行无一有偏,都是她反复推敲、精心准备的,肯定不会有一丝错处,但最终结果却是这位北齐帝王直接拒绝了自己,毫无余地。
    他知晓自己一直在做戏,这是傅绫跖唯一能找到出现此种结果的缘由。
    傅绫跖非自大之人,自行片刻便瞬间豁然开朗,心下不禁轻嘲一笑着自己,是她太过自信了才致判断出错。这位北齐新帝并非是好糊弄之主,心机之深在她有生所见之人中从无,说不定从她踏进这座巍峨如天宫的殿宇时便被他识破了,也许更早,是她蠢,技不如人,这位北齐陛下耐着性子陪自己演了这么久的戏,自己竟然在剧终被他告知才知晓真相,可不是愚蠢至极。
    既然认清事实,知自己心思已暴露无疑,傅绫跖便不再遮躲隐藏,抬头直望诚恳磕头一拜,请罪解释道:“绫趾有罪!绫趾此次千方百计隐藏行迹确实不仅仅是为避免西戎偷袭,更是为躲避我王兄的追杀。”
    然后傅绫跖一字不藏,全如实吐露此行目的,“想必陛下也知,近年我父王身体越发不好,狄部也越发不稳,我王兄因嫉恨父王将王位传于我,便一直视我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但从未得逞,可这次竟里通外国,借西戎之力将我驱逐出狄部,百般追杀,绫趾走投无路之下这才混入狄部使团中逃至北齐。还请陛下出兵助我夺回王位,绫趾日后定涌泉相报。”
    狄部国制不似北齐,王室子女无论其是男是女皆有资格承袭王位,而狄部老首领所立之继承人乃是一位公主之事,众人也早有耳闻,但却不曾想就是眼前这一位,不由纷纷多做打量,想瞧出点其有何不俗之处竟让狄部老首领选她继承狄部。
    对于傅绫跖千隐万瞒的心思,青川早已知晓,并不吃惊,所以只平淡回道:“朕不知你是如何说服这位北狄使者肯冒着被你王兄杀头的危险将你混入使团中带至北齐,但你兄妹相争乃是你狄部内部之事,朕作为一旁观者不好插手,也不想插手。”
    听到这儿,傅绫跖不禁失望如潮涌来,但又转眼柳暗花明希望再生,只听见青川继续说道:“不过既然公主千辛万苦来我北齐,朕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朕今日当着我北齐满殿朝臣可以许你一个承诺:从今日起我北齐边境只与你北狄公主之部通商互市,你王兄就算是带着千银万金来,也买不到我北齐一粒米、一叶茶。”
    狄部地处草原荒漠,虽牛羊成群却长年受冻害之弊,冬春之时常常缺果腹之物,所以对北齐的粮食依赖甚重,若真如北齐皇帝所言,只与她所属之部通商贸易,狄部王位之争她定能胜出,但傅绫跖毕竟是权利争斗之人,遇此大喜之下还是仍留了一寸理智勿忘,回道:“陛下许下如此大诺,绫趾自是不甚感激。但北齐有句话,叫‘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知陛下如此帮我,是要绫趾以何为报?”
    青川一笑,终于知道狄部老首领为何会选傅绫跖为继承人,果然比她那个王兄沉得住气,“知恩图报,公主既然如此知礼,朕也不再有所隐瞒。想必公主也知,前年朕东征长安之时,西戎还有你狄部趁机夺走了我北境祁连至贺兰一带,现下我北齐天下初安,无力出兵收复,所以想请公主成为狄部首领之时,将祁连贺兰一带归还于我北齐。这个条件,不知公主能否答应?”
    祁连山脉、贺兰山麓,中间那连绵千里水草丰美的草原,如此好地傅绫跖自是不舍,但考虑到她此时此地的处境,其中轻重缓急两权相害,她只想了想便立即毫无犹豫应下,承诺道:“绫趾登上王位之际,便是祁连贺兰一带归还于北齐之时。”
    “公主豪言,朕定当助你一臂之力!”
    一个如今北齐皇帝,一个未来狄部首领,就这样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把祁连至贺兰一带的广袤草原的所属权终于定了下来,以致后来狄部如何毁约、西戎如何入侵、哪怕后起的其他游牧势力,北齐依靠这片水草丰适养战马的广阔草原建立起一支无坚不摧的骑兵,为日后北齐一扫北境敌患称霸北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后备力量。
    就这样,北齐与狄部未结成意料之中的秦晋只好,反倒出乎意料成为军事同盟,着实让新派喜出望外,但也让旧派希望落空,而就在昨日退朝之后不久,青川便接到了冯史从黎州传来的最新消息,这些世家大族的千手万足皆被冯史一一斩尽,已成一毫无威胁的人彘,是该对他们任意宰割了。
    而且,他还得趁这位北狄公主未离京之时,将这场大清洗弄得越大、越血腥、越激烈越好,当然他也不能全将这些世家大族给全杀了,要不然他这一番制造“内乱不休无力北顾”的苦心不就白费了,所以一下完朝,当公孙释刚回府闭门,府中带着青川密令而来的暗使便早已等候在此,然后不久这封密令便从丞相府到了孟府,再然后是几日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风平浪静,接着血雨腥风忽至,哀嚎杀戮不绝,帝都繁华暂歇。
    当然这帝都几日之后才发生的血腥屠杀,对现在刚下朝回到驿馆的傅绫跖与纥木奇自是不会未卜先知,此时,他们的心思都还落在今日发生在朝堂上的一切上。
    “公主,您为何方才突然就变了卦?您不是打算嫁给北齐皇帝吗?”
    北郊驿馆到处都是眼线,即便门窗紧闭、房外都是由他们自己人把守,但纥木奇说话仍是小声得很,就像是从一根干瘪的水管子中费劲才挤出来一点水星沫儿。相比纥木奇的小心谨慎,傅绫跖反倒要自然得多,但话也仍是不敢说大声,音量只仅限在屋内这一方狭小有限的空间中能听见。
    “怎么,我没嫁给北齐皇帝留在北齐,你怕了?”
    傅绫跖眉眼仍旧高扬,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高傲轻蔑无礼,对身处她之下的臣民奴隶毫无怜悯之心,就像草原上的牛羊,她想让往东就往东、往西就往西,若有不从,直接杀之,因为系在他们脖子上的绳子都握在她一人手里。
    纥木奇连忙低头赔罪道:“属下不敢。只是今日北齐朝堂之上公主突然变卦,让属下一时反应不过来,以致于差点误了公主大事,属下心中有愧。”
    “你是什么心思我自是清楚。只要你如来时般护我安全回到狄部,待我夺权成功后我自会许你纥木家族无上财富与荣耀,当然这段时间我的人也自会将你父母妻儿照顾得安然无恙。”傅绫跖现下虽战败流亡他国,但她在狄部的残余势力用来对付纥木奇一族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她一有不测,她留在纥木奇家中的暗桩自会送他家人给她陪葬,所以对纥木奇方才那番忠心全无的话傅绫跖毫不介意,只要纥木奇听话就行,
    身家性命还有家人安危都在握在傅绫跖一人手上,受制于人,纥木奇自是不得不乖乖听话,除此之外他还要竭尽所能为这个用他家人性命来威胁他的敌人出谋划策,“公主的决定属下自是不敢阻拦,但是属下还是觉得公主最初计划嫁与北齐皇帝再借北齐之手收复狄部的计策更好,完全没必要涉身冒险重回狄部,况且,光从这位北齐皇帝的长相来说,确实是公主的良配。”
    北齐清茶先苦后甘回味无穷,傅绫跖很是喜欢,于是边品着茶边听着纥木奇说话,期间嘴角不禁轻抿生笑,待纥木奇说完后才释茶回案,解释回道:“这位北齐皇帝若真如他长相那般美好无害,我今日又怎会在北齐朝堂之上突然改变主意?他就是条不折不扣的毒蛇,比草原上最毒的蛇还要毒上千百倍,我若真嫁给他,估计我最后怎么死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还不如退而求其次,与他结盟来得妥当安全。”
    这般说着,傅绫跖心中自是难免不生起几分可惜,若这位北齐心帝与之前那位病皇帝一样,她定能在此生将北齐变成她一人所有,至于狄部那个小部落,她才不稀罕。只可惜,当年她太过年少眼界太小,因小小一部落王女之位就变得满足不前,以致错失良机,现在还被她那个愚蠢王兄联合西戎给逐出了狄部,真是活该!不过一时之成败并不能决定她一生之胜败,她这次是输了,但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能再杀回狄部夺回王位,至于北齐这块肥肉,她日后定再会徐徐图之。
    今日上北齐朝堂觐见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且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低头看地,与北齐皇帝说的话也没几句,纥木奇不懂傅绫跖对这位北齐皇帝莫大忌惮来自何处,但出于他对傅绫跖的莫大忌惮,纥木奇自是也不敢不对这位北齐皇帝掉以轻心,毕竟他们所处还在北齐帝都天子脚下,而后谈话纥木奇自是更加小声谨慎。喜欢叶落惊寒请大家收藏:(663d.com)叶落惊寒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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