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泠泠色,风雪千帐灯(上)

    长梦沉沉,无惊无扰,一觉自然醒来,天色已暗幽入夜,风雪千帐灯。
    把这两天两夜未睡好的觉一并睡了个够,虽已入夜,但叶寒这刚睡醒的身子却是异常精神,再无睡意,起床简单洗漱一番,长发清颜仍是一身慵懒舒适的入睡打扮,轻出寝屋首先便去了阿笙住的暖阁。
    天黑虽入夜但还好未至深时,阿笙未有入睡,小小的人儿盘坐在暖榻书案前,小背脊挺得笔直,小手握着墨笔正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叶寒不忍打扰,便挥了挥手制止了屋内外丫鬟婆子莫要出声,自己提着及地长裙轻手轻脚向他走去。
    铜炉正红地龙生暖,暖阁内温暖如春,阿笙身上即便只穿了一件稍厚的寝衣袍子却也感到有些热,袖子被高高卷到手肘处,既贪着凉又方便了写字。
    “娘亲!”
    叶寒本想在阿笙旁边悄悄坐下,没曾想刚坐下便被这小机灵鬼给察觉到了,立即扔了手中正写着字的笔,小身子一转便兴奋扑到了了她的怀里,就像一只在巢独自等待多日的幼鸟终于等到了离家多日归来的母鸟一般。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娘是不是打扰你读书了?”叶寒低头温柔看着趴在自己怀里不肯起来的阿笙,心软极了,双手紧紧抱着这个软软的小肉团子也舍不得放开。
    阿笙摇了摇小脑袋,小脸带笑仰着头望着叶寒回道:“没有没有。师公布置给阿笙的功课阿笙早就做完了,阿笙是见娘亲回来了,还在睡觉,阿笙好久没见到娘亲了,阿笙想抱抱娘亲想跟您说说话,可又怕吵醒您,所以就一边练字一边等着娘亲。”
    叶寒轻手抚摸着阿笙肉肉的小脸蛋,心暖得真是一塌糊涂,但也有说不出的愧疚与心酸,“娘也想阿笙,娘也想这样抱着你跟你说说话,可是城外出了事,娘走不了,不能回家陪你,阿笙不要怪娘,好不好?”
    阿笙抬起头来,摇了摇头,很是懂事回道:“阿笙知道娘亲是去打坏人去了,还把坏人打跑了,娘亲是大英雄,师公都给阿笙说了。娘亲好厉害,阿笙也要跟您上城楼帮您一起打坏人,这样娘亲您就不用这么累了。”
    “不用,娘一个人打得过来。你还小,还是在府里跟着朱老夫子读书,好好长本事。”叶寒亲昵刮了刮阿笙的小鼻子,甚是珍惜这得之不易的天伦之乐。
    “娘亲,您这几日在城楼上不害怕吗?我在府中都能听到‘咚咚咚’好大的声音,江姨听见了晚上连觉都睡不好,整晚整晚都做噩梦。”阿笙半是好奇半是关心问道。
    叶寒笑笑回道:“你江姨跟娘一样,胆子小,听见城外没日没夜的爆炸声自然是害怕的,娘在城楼上时也是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还做噩梦呢!”
    “那娘亲您是怎么把坏人打跑的呀?”阿笙迷蒙着眼,很是不解,心里也很是不信。
    叶寒抱着阿笙含笑带趣回道:“娘又不是你爹身经百战,第一次亲上战场见到这么多坏人,自然也是怕的,娘当时藏在衣袖里的手都在不停发着抖。可娘一想到你,想到城中还有这么多与你一般大小的孩子,娘就突然什么都不怕了,然后就一鼓作气就把坏人打跑了。说到底,娘能打跑坏人还有你这小顽皮一份功劳呢!”边说着,叶寒捏了捏阿笙小鼻子,很是亲昵说着。
    “真的?那娘亲以后就多想想阿笙,这样您就不会害怕了。”叶寒说什么阿笙自是无条件相信。
    叶寒下巴顶了顶阿笙的额头,满口笑回道:“好!”
    “阿笙会乖乖,不给娘亲你添乱,阿笙会在府里跟着师公好好读书长本事。娘亲不怕,爹爹不在,阿笙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阿笙会替爹爹照顾好娘亲,保护好娘亲您的。“阿笙小手努力抱着叶寒,小脸严肃着很认真说道。
    趴在她怀里的小小人儿轻轻说着话,小手却紧紧抓着她的衣衫,生怕一松开她便不在了。母子连心,叶寒自是感知得到阿笙对她的依赖还有浓浓的担心,于是伸手轻抚着他的小背脊,边温柔回道:“好!”
    夜深了,趴在她怀里迟迟不肯睡的阿笙还是撑不住一波又一波的困意,说着说着间便睡着了,叶寒低头看着熟睡了的阿笙,心软得不行,有时候,她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积了什么样的天大福份,让她得了阿笙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心里由衷感激,可作为一个母亲她也常常觉得自己对不住阿笙。
    阿笙再怎么早慧懂事,可说到底毕竟也只是个五岁大的孩子,在他这般年纪本应该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却早早掩去孩子的天性承担着不符合他幼小身躯能承受的压力与责任,她心疼却也多是无奈,许是从自己生下阿笙那一刻起,这一切便已注定了,非她人力所能改变。
    叶寒目不转睛看着睡得香甜的阿笙,视线舍不得离开,就这样安静坐在床榻旁看着自己的孩子,和着一盏昏黄的灯与窗外呼啸不止的风,一同融入这漫长孤寒的黑夜里,不管明日山河怎变,今夜,今夜她只想守住此刻温情。
    合璧庭屋宇偌大,夜深人静时更是空空如一幽深暗谷无人之境,江流画一人独坐在此多时,早已习惯此间静谧无声,所以当听见从屋中右侧黑暗处传来一声声轻盈的脚步声时,头便本能转了过去,冲着终于等到的叶寒,瞬间舒颜展笑,开口说道:“阿笙睡了?”
    “嗯。”对一人静坐在屋中的江流画叶寒并不意外,浅笑点了点头,轻声走至她身旁坐下,“这么晚了,天又这般冷,你怎么还来了,明珠和承文承武也睡了?”
    一侧铜铁茶炉炭红不密,忽明忽暗半燃着温着炉子上的水,江流画伸手取来,为正落着座的叶寒及时倒上一杯热茶,为她驱驱寒,“戌时便听下人说你醒了,本就有打算过来看看你与你说会话,所以早早地把这三个孩子哄着睡了,要不然我哪儿抽得了身。只不过我来得不凑巧,被阿笙抢了个先,我只好在这里等着,让你们母子二人先好生说会儿话。”江流画把倒好的热茶小心推至叶寒面前,打趣笑语道。
    流画口中的“等会”怎会是如她口中一瞬说过的短短两字,暖席四足矮几上明烛早已燃烧过半,可见等待已非短时,定是见自己与阿笙多日未见,母子二人难得一聚,宁愿一人在外耐心等着也不愿进门打扰,自己与流画相识这么多年,怎会不了解她这通情性子。
    “这段时日你一人不仅要带明珠和承文承武三个孩子,还要帮我照顾阿笙这个小调皮蛋,府中的事务也不时需要你帮我打理,真是幸苦你了。”叶寒伸手握住江流画偏干瘦的手,由衷感谢道。
    烛火微晃烛芯更明,矮案上叶寒伤痕满布的手被照得一清二楚,无处可逃:有被严寒冻裂开的粗短口子,也有被锐物划开的细长条子,就连那干瘦无肉的手指也生满了一个个晶莹紫透的小脓包,远看像极了贵妇人戴满紫晶宝石的手,痛自是不言而喻。
    江流画轻轻回握住叶寒伤痕累累的手,小心翼翼不敢使一丁点重力,生怕弄疼了她,心疼道:“我不幸苦。这端王府有陈管家打理着,根本不需要我操心,而阿笙更是懂事,知道你这当娘的忙回不了家,一次也没任性吵闹过,每日天没亮自己就起床习武读书,根本不要人喊,明珠还有承文承武也跟着有样学样,比在家中时听话多了,让我不知省了不少心,反倒是你,端王远在长安,陆知又去了夏州平乱,偏偏城外又有敌军突至,整个并州城全靠你一人苦心撑着,其实最累最幸苦的是你才是。”
    边说着间,江流画从身侧阴影处拿出一布裹,牵布四角一一打开,露出一轻盈柔软的雪色手围,然后细心将叶寒布满刀口裂口的凉手轻轻放进厚实御寒的手围里,心有难受更有愧疚,“我这个当姐姐的没什么本事,帮不上你什么大忙,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了,你莫怨姐姐。”
    手围很暖,里面握着她的手也很暖,叶寒也忍不住回握住,笑着回道:“谁说你没什么本事。就这手围,这做工手艺,别说是全并州,就算是全西境也找不出第二个如你这般精巧细致的活了。”边说着间,叶寒很是宝贝抬了抬手中轻软暖和的手围,衷心一笑,很是喜欢。
    见叶寒对自己做的手围这般爱不释手,江流画也自是高兴,“你喜欢就好。这并州冬日不比他处,夜里更是寒凉入骨,你一天到晚在外忙事又不好带炭炉暖手,有这了这个手围以后你去哪儿这手也能少挨点冻。”她这作长姐的无用,帮不上自己这个妹妹什么忙,能为她出一点绵薄之力,哪怕是让她放松一下少冻一点,让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
    “对了,瞧我这脑子,若不是你方才提起陆知,我差点把正事都给忘了。”叶寒连忙把手从手围里拿了出来,然后从贴身之处小心翼翼拿出一白色锦囊,郑重放到江流画手里并帮之紧紧握紧,认真嘱托道:“流画,这个锦囊你帮我小心保管几日,每日贴身藏带,不可取下,更不可遗失,知道吗?”
    江流画握着略微发沉的锦囊,手心大概能感知到囊中有一冷硬长物,本能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一件……能报你我性命的东西。”叶寒想了想并未直接告知锦囊中究竟是何奇物,只再三叮嘱道:“你帮我把这锦囊保管五日,若五日内城外敌军安稳无事,我再向你将之取回。”
    城外敌军可不是小事,被叶寒这么一说江流画忽感手中微轻之物顿时变得如千金压手,重得沉人,根本不是她一小小妇人能承担得起的,“小叶,城外敌军不是今日已被我们打败了吗,为何你还这么不放心,另做打算?”江流画不解,更是不安问道。
    叶寒勉强笑笑,握住江流画微微发僵的手耐心解释道:“魏达这人做事颇有恒心,不会轻易服输,此次战役他被我军用计害他败得这般惨,我怕依他的心性不会善罢甘休。而我方兵力本就短缺,经此恶战兵力更是消耗殆尽,眼下最近的援兵至少也得需要五日在能赶到,若这五日之内真发生如我所料之事,你便带着阿笙明珠和承文承武跟着常嬷嬷从王府密道撤离。王府密道直痛城外荒山,出了密道到时自有人在外接迎,他们会护送你们北上夏州去找陆知。只要你们与陆知大军会合,你们就彻底安全了。到时你便把我交托给你保管之物交给陆知,陆知看后自会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听后,江流画突然一下用力握紧叶寒的手连忙追问道。
    “……”,江流画握着她的手很紧,挤压得她手上冻疮连连生疼,可是她却疼得心甘情愿,不愿躲避,可望着她一动不动的那双眼睛,眼里满载着对她浓浓的不安担忧,实在让她有心躲避却无处可藏,只能低头不敢看,“逃避”回道:“流画,我不能走。”
    “不行!”江流画想也不想立即回道,难得一次强硬说道:“你到时必须跟我们一起走。小叶,你别做傻事,如果一旦并州城破,城外那些敌军第一个不放过的人就是你这个端王妃。你听姐姐的话,到时你一定要跟我们一起走,你就算不想想自己,也得替阿笙想想呀!”江流画虽然不懂军事,但也知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当年她江家被抄家,首当其冲的不就是她的父亲母亲,如今端王不在,城外那些敌军定会找小叶这个端王妃祭旗。
    说起阿笙,她的孩子,叶寒凝重的神情难得浮出一丝暖笑,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江流画对自己满含担忧的脸,释然笑道:“流画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大义凛然可以慷慨赴死之人,相反我比谁都怕死,我比谁都爱惜我自己这条小命,可是流画,叶寒能走,但是端王妃……不能走!”
    生死这事,叶寒比谁都想得明白,“我是端王妃,身在其位,当负其责,我走不了。我若弃并州城独自逃生,一旦并州城破,城外敌军找不到我,必定会拿并州城全城将士百姓泄愤。伏尸成山,血流成河,满城屠杀修罗场,我就算再怎么贪生怕死,也做不到拿几十万条性命来换我叶寒一人性命,我承受不了,即便偷生苟活,我余生也会因此不得安生。至于阿笙,我相信有你这个疼他的姨母在,定能代我这个亲娘照顾好他,就算真有一天我身赴黄泉,我也走得安心。”生死她已想开,而唯阿笙,她唯一的孩子,是她在这世间最放心不下之人。
    字字含悲句句不舍,未至生离却先言临终嘱托,何不哀哉悲哉,江流画别过脸去不说话,不愿面对,可却也是无奈之,她心里明白若真有一日并州城破,今夜所说一切都会应验成真,小叶……根本就逃不过,而这就是命。
    并州冬夜本就天生悲凉,如今一番话语更添满屋深寒,叶寒握着江流画的手故作轻松,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我方才也只是做最坏打算而已,也许,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只要这后面五天城内城外相安无事,等援兵一到,我们就彻底安全了。”
    五日!
    战场之上一瞬息都能生出万变,谁又能断定这后面漫长五日会发生何种突变,她一深宅妇人再不懂军事可这么一个简单道理她还是懂的,江流画心里清楚小叶这是在安慰她让她宽心莫忧,可她也了解小叶,若城外敌军真无可惧,她是断不会有今夜这番临别嘱托的,她比谁都知道自己胆子小经不起这番吓的。
    “若是陆知在就好了!”
    黑夜无边无际,风雪呼啸骇人,江流画握紧叶寒满是伤痕的手不敢放开,此时她比任何时候都期盼陆知能在他身边。如果木头还在并州,也许并州城就不会被敌军围城,小叶也不会因此有生命之危,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一切都如他在时都好好的,江流画暗自垂泪幽幽叹道。
    叶寒听后久久无言,仰头无声望着屋宇上方望不透看不尽头的黑暗,黝黑似深潭无底高高悬挂在她头顶之上,谁也不知它何时落下,谁也不知那一团不知何时落下的黑暗里又藏纳着何种妖兽鬼魅要吃人。它就这样摇摇晃晃悠悠忽忽悬在她的头上方,似落要落似坠又不坠,生生折磨得她快要崩溃发疯。
    其实,她又何尝不想青川也在。
    与魏达大军交手的这段时日,她的焦虑害怕不安不低于任何一人,只不过只因她是端王妃,只因她一身关乎着全城数十万将士百姓的性命,所以当面对城外敌军压城时,谁都能害怕畏惧,唯独她不能!
    哪怕是战事骤起,满目厮杀血溅断手乱飞,她也只能强装无惧,亲临城楼督战,硬撑着熬着战事从焦灼渐落结束,硬撑着等到城外敌军俯首投降,硬撑着无事回府,哪怕直至现在,在她最亲的姐姐面前,她也是硬撑着不敢有丝毫松懈,现在的她完全是一副外强中干的空壳子,全凭一口气硬撑着,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撑多久,还能撑多久,她真怕自己某一刻心力交瘁就忽然倒了,到时……这样的结果她不敢多想,所以她才会未雨绸缪今夜与流画提前托付此事,以防万一。
    她真的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了,若真有一日不幸发生,她只希望满城拼死抵抗的将士,城内数十万助她守城的百姓,还有青川,莫要怪她,她真的尽力了!
    头上那方望不尽的黑与暗仍似摇欲坠悬在空中,不知其中究竟是何物,可叶寒却能感觉到那团如鬼魅妖魔的黑与暗又变大的不少,肆意生长尽情扩张着,她仿佛都能感觉到那阴森带着冰凉寒气的怪物的手正一点一点向她靠近,朝着她的脖颈欲一下就掐死她,而这次她再也无力抵抗了,只能听天由命。
    青川,如若你在,那该多好!叶寒缓缓合上微润的眼,心下轻轻呼唤道。喜欢叶落惊寒请大家收藏:(663d.com)叶落惊寒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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